《今生今世》胡蘭成語錄

　　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來到的日子，草還是黃的，卻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難辨，可是水面風(fēng)來，已是不同，這仿佛《紅樓夢》里賈寶玉問林黛玉的話：“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仿佛是我與一枝的事，是幾時起的愛意?如此分明而難辨。

　　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

　　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里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里曬不著太陽，松風(fēng)吹水，我就心里害怕，尋原路回轉(zhuǎn)，邊走邊哭叫，赤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赤了一雙腳，手拿一只蒲柳口袋，里邊有幾只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胡村夜里檐頭飛來一只紡織娘，嗆啷啷叫得好響亮，就像整個庭食門內(nèi)門外都成了繭鑊邊繅絲的紡車聲，夾在湯湯的溪水里流去。

　　雖說知天可以不懮，達(dá)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時仍會心里解不開。因為懮患是這樣的大，因為這里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人，真可比凈飯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間有一時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種相好，八十種莊嚴(yán)，叫人看了心疼，何況我還比他是個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時而憔悴。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瓜好吃，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

　　我母親的規(guī)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八舌，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里過一過。興奮不過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yīng)，但知識的妙機(jī)是生于人的“思安安”。民間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yán)。

　　出雞鳴寺，登梁武帝臺城，又下去到陳后主的胭脂井，但江山游人皆是今天，想要懷古竟也不能。

　　我在別的同學(xué)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chǎn)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但我只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湖村看見傳道者頒發(fā)的小冊子馬克福音，馬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這樣的賭氣與撒嬌，哪里就到得當(dāng)真決裂了?我就回轉(zhuǎn)�；剞D(zhuǎn)是虎頭蛇尾，會被恥笑，我亦不以為意。

　　新近我愁濃如酒，不知要怎樣才好，就索性不負(fù)責(zé)任，長日只去街上游蕩，如為中學(xué)生時。隨后忽然又彷佛想明白了，且連這一晌的自暴自棄亦覺得是好的。

　　《紅樓夢》里榮國府寧國府這樣人家，鳳姐的女孩抱在奶媽懷里，玩的亦只是一只佛手。一般年輕母親或是拔下一只簪給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親的手鐲與耳環(huán)。佛手與耳環(huán)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是最初的格物致知。

　　在燕大我沒有學(xué)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到了學(xué)問的朝氣，不是學(xué)問的結(jié)果，而是學(xué)問之始。

　　新朝的事，我沒有能力與機(jī)會參加，且連想亦不想。我只是生在那風(fēng)景里即已知足。

　　沿溪釣魚，山色橋影，桑竹人家，春風(fēng)春日，皆在溪水里，人與溪水與魚兒一樣的鮮活。

　　她的走路腳步，做事情時的小動作，都那樣端正認(rèn)真，但是輕快敏捷，像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爽氣。

　　《紅樓夢》里黛玉與眾姐妹正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jìn)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松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我只覺她的人亦像這衣箱里的華麗深藏。

　　娘子是為此作法盜取了官庫的銀子，中國民間的氣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庫。

　　我家飯桌上沒有哪一樣是父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占好菜，不許獨占座位。大起來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霸氣，實在可思省。

　　又一次是一只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檐桑樹上,它停了好一回,拖著長長的赤色尾羽,其時傍晚,天色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東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下課后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路，發(fā)明并運轉(zhuǎn)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zhuǎn)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及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xué)制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的現(xiàn)代人與科學(xué)不如此。

　　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里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于禮

　　三分人事七分天，因而尚有著七分天意，所以人事倒也急切不得窮絕。這個不得窮絕也是一種民間精神。

　　北京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fēng)日星月無遮蔽。而我每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陰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婦女臉擦胭脂，紅棉襖扎腳褲，騎驢而過，只覺凡百都安定著實。那平原雖遠(yuǎn)，那黃土雖單調(diào)，但都成了人世的壯闊。若在西伯利亞或烏克蘭，即今是一樣面積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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