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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高致》的意象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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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高致》的意象美學

  

《林泉高致》集[1],宋郭熙撰,其子郭思為其作注并整理成集,約成書于宋政和七年。《林泉高致》集現(xiàn)存六節(jié),即序言、山水訓、畫意、畫訣、畫格拾遺、畫題。其中“序言”和“畫格拾遺”為郭思所寫,其余四節(jié)均為郭煕之詞,乃郭熙生前所述,由郭思記錄整理而成。序言稱:郭思小時常跟隨其父游泉石,郭熙“每落筆必曰:畫山水有法,豈得草草。思聞一說,旋即筆記,今收拾纂集,殆數(shù)十百條,不敢失墜,用貽同好!薄读秩咧隆泛w深廣,集中體現(xiàn)了郭熙父子精深的畫學與美學思想。其中對山水畫的起源、功能到構思、構圖、筆墨,以及觀察方法等,都有精辟的闡述。筆者在多次研讀的基礎上,在此簡要探討一己之陋見。

一、“四可”說
中國山水畫發(fā)展到北宋中期,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突出的一點是多數(shù)山水畫家不再過隱居生活,他們也不再強調(diào)山水畫一定要表現(xiàn)隱居思想。郭熙作為宮廷御用畫家,適應山水畫的發(fā)展趨勢,及時從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方面給以總結(jié)。由于郭熙的山水畫強調(diào)表現(xiàn)詩意,并提出山水畫的“四可”價值論——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使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一開始就談到山水畫的藝術價值與功能問題,認為人們生在太平盛世,想要“茍潔一身”,不一定去隱居歸向大自然,借助好的山水畫,完全可以不下堂奧而坐窮泉壑。這是對宗炳提出的“臥游”、“暢神”的繪畫美學功能論的補充和發(fā)展,宗炳的“臥游”、“暢神”論是在道家和佛學思想影響下的產(chǎn)物,而郭熙則不同,他主要是從儒家的角度來看待繪畫的藝術功能問題。[2]《山水訓》曰:“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jié)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痹诠蹩磥恚樱ㄎ娜耸看蠓颍⿶巯剿,主要是為了養(yǎng)素、嘯傲、隱逸、常親、常適,“快人意,獲我心”。是為了養(yǎng)成澹泊虛靜、素潔平常的內(nèi)在的心靈世界。從而陶冶性靈,提升人格境界。
同時郭熙認為,“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余,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欣賞山水,要“以林泉之心臨之”。林泉之心就是審美的心胸,是超越世俗塵的真我的體現(xiàn)。
郭熙提出山水(畫)的“四可”說,進一步強調(diào)了山水的多重價值,即:“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說:“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shù)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惫跆岢龅纳剿ㄉ剿嫞┑墓δ苡小皹贰⑦m、親”說和“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說,它可分成三個層次,即:可行、可望是樂,人在山水之外,作為山水的旁觀者而存在,自然山水給人的一般美感和感官愉快;可游是適,是人與自然的相互走近,它帶來心靈層面的愉悅感,而可居是親,是人與自然合二為一、不分彼此,是一氣流蕩中的整體,是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游與居,真實體現(xiàn)了郭熙山水畫藝術功能理論。
二、意象論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最有價值的畫學思想之一就是闡述了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過程,這涉及到審美意象的生成與表達問題。換言之,郭熙畫學的中心就是關于藝術意象的問題,值得關注。郭熙的意象營構理論是對宗炳提出的“澄懷味象”說的繼承與拓展。它包含了三層次的理論。
一是飽游飫看,兼收并覽。郭熙說:“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身即山川”,是欣賞山水形象,取是攝取,然后山水之意象與美感意蘊才能被顯現(xiàn)。即、取、見,是畫家由淺入深的把握山水美的三個階段,也是山水美不斷顯現(xiàn)的三個層次。其基礎是“即”和“取”!凹础笔强拷匀弧⒆哌M山水,到大自然中去飽游飫看,流連觀賞,是攜情觀物;“取”是去粗存精,攝物歸心。強調(diào)了畫家要在自然中陶冶情性、頤養(yǎng)心胸,以林泉之心觀照山水,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山水變化之美。
同時,郭熙還指出知識、閱歷、經(jīng)驗對畫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他在《山水訓》中曰:“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輻員數(shù)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跡,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者,此也!碑嫾乙媸詹⒂[、廣議博考,博采眾長、自成一家。
二要心胸虛靜,精神專一。南朝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提出的“澄懷味象”的論點,就是確認虛靜的心態(tài)是進行審美觀照和繪畫構思的重要前提。藝術構思必須“守其神,專其一”(張彥遠語)。唐代畫家王維也主張“審像于凈心”,“審像”即“味象”!皟粜摹,是借禪宗之說來強調(diào)主體心靈凈化,亦是一種排除世俗物欲誘惑干擾的審美態(tài)度。明吳寬在中說:“右丞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澈,水鏡淵渟,洞鑒機理,細觀毫發(fā),故落筆無塵俗之筆。”(《書畫鑒影》)畫家擁有“虛靜”的審美心胸,才能深刻、全面、細致得洞察客觀事物。明李日華說:“乃知點墨落筆,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既日對上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垢墁之土爭巧拙于毫厘也!保ā蹲咸臆庪s綴》)畫家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時要有“胸中廓然無一物”的心境,即進入到虛靜狀態(tài),這時“煙云秀色”、“天地生生之氣”等現(xiàn)實中的種種生動形象,便自動涌人心間,筆下才能幻出“奇詭”妙境?傊嫾易龅健疤撿o”,才能察之萬物,得其精神;才能對物理、畫理有深深的體悟。
郭思曾說:“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jīng)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終始,如戒嚴敵然后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寧委曲,論及于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郭熙在作畫時,必須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營造出一個幽靜的氛圍,然后萬事俱忘,神閑意定,達到神融筆暢的創(chuàng)造境地。
郭熙在《畫意》中曰:“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cè),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碑嫾茵B(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心胸坦蕩,精神愉悅,意象勃勃,遂有畫意,“不覺見之于筆下”。
精神專一是作畫的心理條件!渡剿枴吩唬骸胺惨痪爸嫞灰源笮《嗌,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
虛靜專一的審美心態(tài)是中國藝術家十分認同的一種理論。它強調(diào)的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適宜主體進入審美創(chuàng)造與欣賞活動的特定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在審美關系中首先是主體能夠保持心靈和精神的自由,這樣也就能夠澄懷觀物,體悟到美的對象和美的真諦!肚f子·天道》篇說:“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饒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靜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面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鼻f子認為,“水靜猶明”,人的精神寧靜,也能洞照天地之道。同樣,審美主體要是以虛靜的心態(tài)去觀照大“道”,游心太玄,澄懷味象,就會發(fā)現(xiàn)“天地之大美”,體會到“至美至樂”。
三是意象在胸,心手已應。郭熙畫學的核心是關于藝術意象生成論!懂嬕狻菲唬骸叭徊灰蜢o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薄熬辰缫咽臁钡木辰纾瑢嶋H上同于審美意象,不是我今天所謂藝術境界。鄭燮有畫竹三過程說,其中“胸中之竹”就是審美意象。“境界已熟”、 “胸中之竹”都是對繪畫創(chuàng)造活動中審美意象生成的生動表述。
《畫意》曰:“晉人顧愷之必構層樓以為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意已抑郁沈滯,局在一曲,如何得寫貌物情,攄發(fā)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嶧陽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則樸材在地,枝葉未披,而雷氏成琴,曉然已在于目。其意煩悖體,拙魯悶嘿之人,見銛鑿利刀,不知下手之處,焉得焦尾五聲揚音于清風流水哉!”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就是審美意象的形成,藝術的創(chuàng)造過程是以藝術意象的構思、熔鑄與傳達的動態(tài)過程,審美意象貫穿其間,意象玲瓏,則心手雙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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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時空論
郭熙認為,山水是活物,是宇宙生命的體現(xiàn)。宇宙大化流衍,一息不停,山水生機蓬勃,朝夕變化,萬物活態(tài)玲瓏,瞬息萬變。畫家將自然山水置于宇宙生命聯(lián)系的整體中來看待,故此有時間與空間的變化,見出山水生機鼓蕩、生意盎然的動態(tài)美。因此,郭熙說:“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jù),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薄八,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huán),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由于山是“大物”——體現(xiàn)天地的廣闊無限,水是“活物”——體現(xiàn)生命的幽深情調(diào),所以畫家觀照山水的視野與方式也是動態(tài)的,是游觀遠視,一目千里,提神太虛,流眄天地。
郭熙說:“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山與水之間的關系就是一種內(nèi)在生命的聯(lián)系,山水之位置即山水內(nèi)在之勢的體現(xiàn),是萬物生命張力的體現(xiàn)。山水本身就是一氣化生的生命整體。繪畫要體現(xiàn)這種生命的關聯(lián)性、整體性,才能有美感、情趣、意境。
畫家要在時間中玩味山水生命。郭熙認為,山水是“活物”。有生命的對象,四時不同,朝暮有別。郭熙對于山水的四季朝暮、陰晴雨雪的變化,都經(jīng)過認真的觀察研究,所以他說:“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tài)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背褐疅熛、四時之山水,美感各有不同,藝術家應該在山水的時間變化中把握其生命的運動節(jié)奏,以流動的眼光、變化的心靈來玩味山水內(nèi)在的生命本質(zhì)和外在的生機趣味。
同時,郭熙認為:“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tài)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意態(tài),可得不究乎!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碑嫾腋M一步將四季山水的美感與心靈的陶冶、生命的安頓相統(tǒng)一,從而為真山水以及山水畫的價值揭示出來了,山水之美在于為人服務,為了體現(xiàn)和安頓人的心靈,使人“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藝術的價值就是彰顯人生的價值、昭示生命存在的意義。
畫家還要在空間中把握山水氣勢。所謂山水“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zhì)。”郭熙認為:“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迸R其上而瞰之,就是擴展心胸,俯瞰山水,從而把握山川之形勢、整體之氣象。此與沈括提出的“以大觀小”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郭熙認為:“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xù)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tài)也。山近看如此,遠數(shù)里看又如此,遠十數(shù)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cè)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
在遠望中掌握山川之氣勢,在懸覽中洞見山水之真容,既是一種觀照山水意象的方式和構圖法,也是一種畫家胸襟和心靈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郭熙本人深受儒學影響的體現(xiàn)。儒家強調(diào)“上下與天地同流”,人要參贊天地之化育;理學家更是普遍追求人生的理想境界,培植高昂博大的圣人氣象。在這種思想熏陶之下,郭熙理想中認同的畫家不是心胸狹窄之輩,“無憑陵愁挫之態(tài)”,而是具有寬宏氣象的儒家畫者。具有君子軒然氣象的畫家,觀照山水的方式不會局于一隅,也應當是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氣勢。所以說,郭熙的山水時空論體現(xiàn)了儒學本色和儒家人格精神。正如《畫訣》中所說那樣:“凡經(jīng)營下筆,必合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方立意定景。見世之初學,據(jù)案把筆下去,率爾立意,觸情涂抹,滿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賞于瀟灑,見情于高大哉!”郭熙認為,筆墨造型要合于天地的精神、造化的氣韻,這樣取法自然、體現(xiàn)山川氣脈的作品才能“取賞于瀟灑,見情于高大”。
郭熙在山水時空美感的論述中,其用意還在于,要在畫家的主體心靈中鑄造山水的審美意象。他說:“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歷歷羅列于胸中的不是山水本身,而是經(jīng)過情意化的審美意象,這是藝術的本體存在。意象生成之前畫家面對的是山水對象本身,畫家妙悟之后是意象玲瓏,意象產(chǎn)生以后是藝術的傳達階段的到來,即“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的過程,最終是妙奪造化的完成和審美呈現(xiàn)。所謂“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tài)富贍也!庇纱丝梢姡瑢徝酪庀笫菍ι剿旧淼脑僭,而藝術品的完整呈現(xiàn),又是對心中意象的再造,這是要經(jīng)歷兩次飛躍的審美創(chuàng)造。
四、“三遠”法
郭熙曾說,山水是大物,“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 如何來遠觀呢?郭熙進一步提出了中國美術史上著名的“三遠”理論。他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薄案哌h”,并不是“居高望遠”,而是“自山下而仰山巔”,視線處在畫面的下端,仰視上端。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就是運用高遠法的典型佳作!吧钸h”則是“自山前而窺山后”,一目千里,鳥瞰懸視萬水千山,丘丘壑壑都濃縮在畫面的尺幅之間。視線多處于畫作的上端。元代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一派群山莽莽、溪澗迴轉(zhuǎn)的無限風光,無疑都是拜深遠法所賜!捌竭h”是“自近山而望遠山”,視線則處在畫面的中間或者是中部偏上的位置。元代倪瓚的作品多呈現(xiàn)出這樣的視覺效果,像他的《漁莊秋霽圖》,采用三段式構圖,表現(xiàn)出太湖的幽眇云水。平遠的優(yōu)勢正在于能把南方山水的鐘靈神秀和雅逸平和表現(xiàn)在畫面上。
學界認為郭熙的“三遠”理論主要有三層涵義:一是構圖法,二是觀照法,三境界論。[3] “三遠”既涵蓋了山水的透視關系,也是山水畫的構思觀念和意境注追求。這里補充兩點:首先,我認為郭熙在這里談論的三遠論本意主要指的應該是山水的觀照法、透視法問題,它是觀察山水的三種視角,而在后世這一命題不斷被發(fā)揮推演,演變成了今天的豐富蘊涵。高遠、深遠、平遠,體現(xiàn)在構圖中就是高、長、寬的虛擬三維立體問題,體現(xiàn)在繪畫品賞中就是藝術意境問題。其次,郭熙在這里還談到了三遠法的美感問題,他說:“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涉及三遠的觀察山水三種不同審美感受,高遠帶來突兀和壓抑的心靈感受。深遠之意則是幽深難測,一目難盡。只有平遠給我們的感受是平淡沖融、飄渺含蓄。郭熙更推崇平遠,而他的《早春圖》則綜合體現(xiàn)了他的山水畫“三遠”創(chuàng)作理念。
那么如何在畫面中進行三遠的構圖,從而創(chuàng)造出遠勢和遠境的藝術氛圍呢?郭熙的回答是:“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睙熛兼i其腰則山自高,掩映斷其流則水自遠,這樣的處理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強調(diào)“無往不復、天地際也”的思想,也表達了中國藝術家對藝術與生命關系的獨特思考。中國畫家普遍認為,藝術乃安頓生命、淘具性靈、提升境界之工具。在郭熙看來,山之高遠,仰望而無盡;水之平遠,俯瞰而無窮,以一縷煙霞鎖其腰,用樹木掩映斷其流,遠望的視線因這一點便有了停頓的余地,在停頓與歇息中進行回旋往復,遠近取與。中國畫家不是浮士德,不是要做無窮無盡的奮勉與追求,而是在時間的節(jié)奏與空間的回旋中,心靈得以容與,生命得以安頓。遠望是對凡俗的超越,停頓是為了回到生命自身。郭熙的三遠理論的確含有深意。

注釋:
[1]《林泉高致》,潘運告主編:《宋人畫論》,湖南美術出版社2000.
[2]盡管《林泉高致》序云,郭熙“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游方外。家世無畫學,蓋天性得之”,但郭熙的思想主要還是儒家占主導?蓞⒖粗炝贾局骸侗庵垡蝗~——理學與中國畫學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3]朱良志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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