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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獻(xiàn)中的“情”
提要:本文依托于新出郭店竹簡與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在比較中對先秦中的“情”字進(jìn)行了文字學(xué)、上的細(xì)密梳理。本文不僅廣泛地占有第一手資料,在各種義項上搜羅全面、深入,而且打通了新出簡帛與傳世文獻(xiàn)的義理關(guān)聯(lián)。文章認(rèn)為,甲骨文、金文中的“青”字就是“情”的本字,由“青”而“情”的演變,是先秦時期人文思潮不斷向前推進(jìn)的結(jié)果。文章立足于文本,對先秦文獻(xiàn)中“情”字的各種義項進(jìn)行了多維度的甄別與。
關(guān)鍵詞:青;情;性;度;性情思想;
由于近些年來有關(guān)“性情”思想的簡帛文獻(xiàn)的一再現(xiàn)世,“情”,這一重要的哲學(xué)范疇愈來愈引起了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引起人們廣泛關(guān)注的原因,并不僅僅在于它的重要性,更在于對它本身理解的歧義性。由于在探討這一概念時,大家研究的角度不同,探討的層面也不一樣,因此,人們對“情”之內(nèi)涵與外延的挖掘程度也是不一樣的。筆者認(rèn)為,有必要對“情”范疇站在先秦思想史,特別是儒家哲學(xué)史的高度作一次鳥瞰性的學(xué)術(shù)表述,以便努力地找出其中的條理性、相通性和內(nèi)在必然性。;
一、“情”范疇原始
僅僅從傳世文獻(xiàn)來看,先秦儒家歷來就是極端重視“情”的。《尚書·禹夏書·大禹謨》曰:“惟德動天。”這個“德”字,從性情思想的角度上講,就是《禹夏書·皋陶謨》的“九德”。所謂“九德”就是“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孫星衍疏曰:“寬綽近緩而能堅栗,柔順近弱而能對立,愿愨無文而能謙恭,治事多能而能敬慎,馴擾可狎而能果毅,梗直不撓而能溫克,簡大似放而能廉約,剛者內(nèi)荏而能充實,發(fā)強有為而能良善,此似相反而實相成,五行生克之用,圣人發(fā)陰陽以治性情之學(xué)也。”[①] “惟德動天”的“天”,在《皋陶謨》中有一個很著名的解釋:“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痹瓉,這個語境中的“天”,就是“我民”。如此,“惟德動天”就是以仁義之德,性情之真贏得民心,打動民心,說到底就是以情動人。一方面對“情”有準(zhǔn)確的認(rèn)識,另一方面又不排情,因勢利導(dǎo),以“德”治“情”,其目的就是要所謂的“大人、君子”能夠體察人民的疾苦。《大戴禮記·哀公問》曰:“所謂賢人者,好惡與民同情!薄抖Y記·禮運》的相關(guān)思想更加深刻: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以日星為紀(jì),月以為量,鬼神以為徒,五行以為質(zhì),禮義以為器,人情以為田,四靈以為畜。以天地為本,故物可舉也。以陰陽為端,故情可睹也。以四時為柄,故事可勸也。以日星為紀(jì),故事可列也。月以為量,故功有藝也。鬼神以為徒,故事有守也。五行以為質(zhì),故事可復(fù)也。禮義以為器,故事行有考也。人情以為田,故人以為奧也。四靈以為畜,故飲食有由也。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故龍以為畜,故魚鮪不淰。鳳以為畜,故鳥不獝。麟以為畜,故獸不狘。龜以為畜,故人情不失。
“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這是對人的生命特質(zhì)進(jìn)行的界定,圣人的教化標(biāo)準(zhǔn)是“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以日星為紀(jì)”,打通天地神人、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隔限,最后又落腳在人道之上:“以天地為本,故物可舉也。以陰陽為端,故情可睹也。以四時為柄,故事可勸也。以日星為紀(jì),故事可列也。月以為量,故功有藝也。鬼神以為徒,故事有守也。五行以為質(zhì),故事可復(fù)也。禮義以為器,故事行有考也。人情以為田,故人以為奧也”。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從“食味、別聲、被色而生”,到圣人“以天地為本”,“人情以為田”的教化思路,筆者已經(jīng)看到,《禮運》對人之“情”的評價并不高。天地、陰陽、四時、日月、鬼神、五行、禮義、四靈都是為了在“人情之田”上苦心耕作而精心設(shè)置的。[②] 《禮運》又云:“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xué)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笔ト藶槭裁匆獙Α叭饲椤薄案⒎N之、耨之、聚之、安之”?關(guān)鍵是當(dāng)時的經(jīng)典作家們大多以為,人之“情”,走血氣心知之路,難以把握,稍不留神就會流于偏失。先秦時期的各種經(jīng)典中類似的記載是很多的:
隱情奄惡,蔽陷其上。(《晏子春秋·內(nèi)諫篇上》)
好其色,必授之情。彼得其情以厚其欲,從其惡心,必敗國且深亂。(《國語·晉語一》)
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以為民坊者也。(《禮記·坊記》)
辭不越情,情不越義。(《孔叢子》)
人情不二,故民情可得而御也。審其所好惡,則其長短可知也;觀其交游,則其賢不肖可察也;二者不失,則民能可得而官也。(《管子·權(quán)修》)
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禮記·樂記》)
筆者過去誤以為,在先秦時期,除了老子、莊子以外,[③] 先秦各家各派似乎都認(rèn)為“情”在人性中是一種負(fù)面的因素。但是,郭店楚簡的問世,改變了筆者的看法。在本文中,筆者試圖以的軌跡為線索,把“情”,作為一個重要哲學(xué)范疇的演變過程展現(xiàn)出來,努力探究“情”在內(nèi)涵與外延上的轉(zhuǎn)變,以及這種演變的過程對中國哲學(xué)史,特別是中國性情思想史的影響,以就教于專家。
根據(jù)郭店楚簡,我們知道,至少在公元前300年以前,[④] 性情的“情”字在形體上還沒有定型。時而寫作“青(?)”,[⑤] 時而寫作“情(?)”(上青下心)。再根據(jù)甲骨文與金文,我們還知道,“青”字的出現(xiàn)要比“情”字的出現(xiàn)早得多,實際上,“青”就是“情”的本字。“青”字之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于甲骨文中,現(xiàn)在還不能肯定。筆者發(fā)現(xiàn)之確鑿的“青”字,首見于西周金文“?”(墻盤),從生,井聲。本義為草之青色;蜃鳌?”(吳方彝)!墩f文》曰:“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痹S慎這里“丹青之信言必然”,是說“青”字本身還有顯明、顯示的意思,所以,段玉裁注曰:“俗言信若丹青,謂其相生之理有必然也!盵⑥] 郭店楚簡中的“情”有時仍然寫作“青”,透露了“青”字的意義指向。正如“生”與“性”之間的演變過程,顯示了人性的概念之內(nèi)涵與外延不斷擴展一樣,“青”在引申為情感之“情”后的很長時間里,可能一直寫作“青”,而真正的從心從青之“情”字則是隨著人的內(nèi)涵被逐漸認(rèn)識之后,特別是在儒家教化盛行之后才從“青”字里面逐步分化出來的。
值得注意的是,“生”的本義是草生于地,“青”則為“生”(所生植物的顏色)之顯現(xiàn)。從“生”與“青”的本義來講,從形體到意涵,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本來是一對孿生的姐妹,“生”是“青”的本體,“青”是“生”的表現(xiàn)形式;青為生質(zhì),生由青顯,生、青互證。這兩個原始的字,似乎從它們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jīng)奠定了日后“性”與“情”之間互動的基調(diào)。徐復(fù)觀先生指出:“在先秦,情與性,是同質(zhì)而常常可以互用的兩個名詞。在當(dāng)時一般的說法,性與情,好像一株樹生長的部位。根的地方是性,由根伸長上去的枝干是情;部位不同,而本質(zhì)則一。所以先秦諸子談到性與情時,都是同質(zhì)的東西。人性論的成立,本來即含有點形上的意義。”[⑦] 所謂“形上的意義”,指的就是所謂終極關(guān)懷。就是說,先秦時期的“性”與“情”的思想不僅刻劃出了心性的淵源,而且也概括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終極意義和目的,它從本體論的角度指出了終極的實體與原因,它是人由之生化而又向之復(fù)歸的始基,是人之生命的奧秘和底蘊。因此,郭店楚簡的出土,為我們提供的并不僅僅是探討性與情兩個字形體上的起源與構(gòu)造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它為我們再一次反思先秦儒家人學(xué)思想的宗教性,提供了契機。
中國先秦時期的傳世文獻(xiàn)中,“情”字的意涵絕大多數(shù)并不是情感的“情”,而是情實、質(zhì)實的意思:“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保ā蹲髠鳌ぐЧ四辍罚芭c人交,多偽詐,無情實,偷取一切,謂之烏集之交。”(《管子·形勢解》)“慎維深思,內(nèi)觀民務(wù),察度情偽,變觀民能,歷其才藝,女維敬哉!保ā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丁四新博士最近撰文指出:“目前關(guān)于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的‘情’大概有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說此‘情’是情感義,第二種看法認(rèn)為它既有情實義,又有情感義,第三種觀點認(rèn)為‘情’屬于此性與外在世界相關(guān)聯(lián)接的有傾向的反應(yīng),并且具有強烈的情感意味!盵⑧] 這種思想的游弋不定,或者說左右搖擺的狀態(tài),增加了目前人們理解的難度。這種情況反應(yīng)在“情”字的書寫上,就時而寫作“青”,時而寫作“情”了。
郭店楚簡中把“情”字寫作從青從心,上青下心的情的地方就很多了:?(《性自命出》第29簡)、?(《語叢·一》第31簡)、?(《語叢·二》第1簡,共四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緇衣》中的這個字寫作?,較為特別)。[⑨] 同樣的造型我們在長沙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一二一)中也看到過,寫作 ?,很明顯,這個情字是發(fā)展到后來的、比較規(guī)范化后的造型。從郭店竹簡到馬王堆帛書,這個字大致差不多,都是從青從心,上青下心,很富于直觀性。[⑩] 這個上下結(jié)構(gòu)的原始造型,使我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表示心理情緒的字,其本義就是由內(nèi)心直接顯明、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情感。[11] 因此,《禮記·禮運》所稱“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情”字的本義已經(jīng)演化為可以抽象概括所有具體情感的表現(xiàn)形式了!案W(xué)而能”者,天生之質(zhì)也?梢姡抖Y運》的作者是在強調(diào)“情”也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盾髯印ふ吩唬骸靶灾、惡、喜、怒、哀、樂謂之情。”直接稱謂情是性之好惡、喜怒、哀樂的顯發(fā)。雖然從整個的判斷來看,可以直接斷定,性就是情,但是,畢竟情是性的表現(xiàn)形式,二者已經(jīng)有了根本的區(qū)別。;
責(zé)任編輯:應(yīng)屆畢業(yè)生論文網(wǎng)
二、“情”范疇各種義項的梳理
由于“青”字與“生”字一開始就是一對孿生的姐妹,所以當(dāng)它們作為一對農(nóng)業(yè)性的名詞,被引申進(jìn)性情思想的世界里來的時候,實際上它們具有比喻義。生,是天生之實體,而青,則為它的質(zhì)實顯現(xiàn),它具有直觀、清晰、原初、真實的特征,沒有絲毫的虛假、做作成分。因此,當(dāng)翻開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的時,我們發(fā)現(xiàn)“情”(青)字在很多情況下,為“質(zhì)實”義:
尺寸尋丈者,所以得長短之情也。(《管子·立政》)
循名而督實,按實而定名。名實相生,反相為情。(《管子·九守》)
無問其名,無窺其情,勿固自生。(《莊子·在宥》)[12]
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禮記·樂記》)
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參伍比物,事之形也。(《韓非子·楊搉》)
在先秦文獻(xiàn)的一些語境中,“情”雖然是相對于“性”提出的一個有關(guān)性情思想的概念,“情”從屬于“性”,是“性”的表現(xiàn)形式,但是,在有些具體的文獻(xiàn)表述過程中,由于它的“質(zhì)實”義,轉(zhuǎn)用在“性”、“命”之上,就成了“性命之情”。不過,這個“情”字與“性情”的“情”(情感)有距離,是一種而然的“真”、“實”:
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fù)情,此之謂混冥。(《莊子·天地》)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yǎng)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yǎng)恬。知與恬交相養(yǎng),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莊子·繕性》)
樂也者施也,禮也者報也。樂,樂其所自生,而禮反其所自始。樂章德,禮報情反始也。(《禮記·樂記》)
凡禮始于脫,成于文,終于隆。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佚興;其下,復(fù)情以歸大一。(《大戴禮記·禮三本》)
學(xué)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者也,親賢學(xué)問,所以長德也,論交合友,所以相致也。(《說苑·建本》)[13]
在第一例中,“命”與“情”直接相接,而且是由“致命”而“盡情”,“致命”是第一步,“致命”是“盡情”的途徑。這兩個“情”字,都不能簡單地釋為“情感”的“情”,按照莊子的體系,這兩個“情”,雖然不能不說有“(真)情”的層面,但是筆者以為,最好是釋為“真”,就是“自然而然”。在第二例中,“性”可以“和理”而“出”,而“情”則是“性命之情”的“情”,“中純實而反乎情”的“中純實”,指內(nèi)在的性情之端愨、純實,對自然之“真”的回歸。在第三例中“報情”與“反始”為互文,情就是始,始就是情,當(dāng)然是人最原初的天賦之靈。第四例中的“復(fù)情以歸大一”,同見于《荀子·禮論》。王聘珍詁《大戴禮記》曰:“復(fù)情以歸大一,謂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王先謙解《荀子》曰:“雖無文飾,但復(fù)情以歸質(zhì)素,是亦禮也。”“質(zhì)素”當(dāng)然指的是人之原初的性命之始源。而在第五例中,“情”、“性”、“才”相輔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情、性、才各有指向的偏重點,但是,在這里似乎更注重三者的原初義。在這一組例證中,雖然“情”為質(zhì)實義,似乎與性情的“情”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是,上文已經(jīng)說了,“情”字的原形為“青”,是“生(性)”的顯現(xiàn)形式,因此,我們就不可能完全把在這個語境中的“情”與性情之“情”字分開了。沒有這么一個最基本的理解,我們就無從知道《莊子》為什么要把“性命之情”作為生命最純真、最本原的理想究竟去呵護(hù)、去追求;當(dāng)然也就無從知道,“情”的“質(zhì)實”為什么能夠與“情”的其他義項溝通。
“質(zhì)實”運用在性情思想之中,就會基于“青”的本義(青為生質(zhì),此“質(zhì)”為材質(zhì)、填充料),對人性之“情”進(jìn)行準(zhǔn)確的概括,就出現(xiàn)了“情實”義!百|(zhì)實”往往指事物,而“情實”往往是針對性情、人品、德性而言:
言實之士不進(jìn),則國之情偽不竭于上。(《管子·七法》)
中無情實,則名聲惡矣。(《管子·形勢解》)
與人交,多詐偽,無情實,偷取一切,謂之烏集之交。(《管子·形勢解》)
君子反古復(fù)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fā)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盡也。(《禮記·祭義》)
面譽者不忠,飾貌者不情。(《大戴禮記·文王官人》)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莊子·應(yīng)帝王》)
于是,由質(zhì)實、情實,引申出“情理”就順理成章了:
敬為上,哀次之,瘠為下。顏色稱其情,戚容稱其服!保ā抖Y記·雜記》)
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jié),而弗可損益也。(《禮記·三年問》)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左傳·莊公十年》)
令國子以情斷獄。(《管子·匡君大匡》)
國之所以亂者,廢事情而任非譽也。(《管子·明法解》)
亂天之經(jīng),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zāi)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莊子·在宥》)
值得注意的是,先秦諸子百家的傳世經(jīng)典文獻(xiàn)中,“情”字多用作質(zhì)實、情實、情理,但是,它的本義來自“生”,它天生地具有顯明、顯示的品質(zhì),因此,情感的因素始終是它不可替代的重要義項。尤其不可忽略的是,古人的生活簡單、質(zhì)樸,性情淳厚、耿介、忠誠、真實,極少人為的虛假與做作。因此,古人認(rèn)為,情,只需要用“青”字來表達(dá)。從心從青的“情”字,是經(jīng)過了人的“心”過濾、思考過的并非本原的東西!盾髯印ふ氛f得最為透徹:“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钡莱隽恕扒椤弊、變遷過程中的某些秘密。所以,可能在郭店楚簡抄寫的以前的某個時期,的古人只用“青”字,而不用“情”字?赡茉谒麄兛磥恚@個“青”字,才是最純真的情感顯現(xiàn):
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莊子·則陽》)
顏淵之喪,既祥,顏路饋祥肉于孔子,孔子自出而受之,入,彈琴以散情,而后乃食之。(《孔子家語·曲禮》)
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列子·楊朱》)
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禮記·大學(xué)》)
此營于物而失其情者也,愉于淫樂而忘后患者也;故設(shè)用無度,國家踣,舉事不時,必受其菑。(《管子·七主七臣》)
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韓非子·解老》)
雖然這里的“情”(青),都是指與“性”相對之“性情”的“情”,為情感義,但是,它與質(zhì)實之情、情實之情有相通之處,其最大的特征就在于真誠,唯其如此,原始、真實、質(zhì)樸、誠信就成了它主要的內(nèi)涵。所以,“青”只是表明了一個抽象的、超越于具體感情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上的概念。如此一來,先秦諸子百家中的“情”(青)就往往與具體的情感(喜、怒、哀、樂、懼、憂等)相對而言,具有抽象的性質(zhì):
凡民從上也,不從口之所言,從情之所好者也。(《管子·八觀》)
所謂賢人者,好惡與民同情。(《大戴禮記·哀公問》)
民奪之則怒,與之則喜,民情固然。(《管子·輕重乙》)
五氣誠于中,發(fā)形于外,民情不隱也。(《大戴禮記·文王官人》)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荀子·正名》)
第一、二例,情與好、惡對;第三例,情統(tǒng)怒、喜;第四例,情統(tǒng)發(fā)形于外的“五氣”(《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曰:“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性自命出》又將喜、怒、哀、悲定為“氣”);第五例,一語破的,情統(tǒng)一切具體的情感現(xiàn)象,這說明“情”,作為一個的概念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在新出土的郭店楚簡《語叢·二》中有一段關(guān)于性情的語錄,值得我們注意。整理者根據(jù)文意,作了如下的編排:
情生于性,禮生于情,嚴(yán)生于禮,敬生于嚴(yán),望生于敬,恥生于望,悡生于恥,廉生于悡。(第1—4簡)
愛生于性,親生于愛,忠生于親。(第8-9簡)
欲生于性,慮生于欲,倍生于慮,爭生于倍,黨生于爭。(第10-12簡)
智生于性,卯生于智,悅生于卯,好生于悅,從生于好。(第20-22簡)
慈生于性,易生于慈,肆生于易,容生于肆。(第23-24簡)
惡生于性,怒生于惡,勝生于怒,惎生于勝,賊生于惎。(第25-27簡)
喜生于性,樂生于喜,悲生于樂。(第28-29簡)
慍生于性,憂生于慍,哀生于憂。(第30-31簡)
懼生于性,監(jiān)生于懼,望生于監(jiān)。(第32-33簡)
強生于性,立生于強,斷生于立。(第34-35簡)
弱生于性,疑生于弱,北生于疑。(第36-37簡)
從整個文本來看,這是一篇論述“情”的文字。筆者認(rèn)為這個編排的順序是符合其中由“性”而“情”等各種具體情感的思想理路的。周鳳五先生的《郭店竹簡〈語叢二〉重編新釋》(達(dá)園會議所贈之打印稿)一文沒有改變這種順序,說明周先生也是認(rèn)同這種編排的。李零先生《郭店楚簡校讀記》雖然對此有細(xì)微改變,但是基本上遵循了上面的順序,特別是以情領(lǐng)冠其他情緒的框架,完全未動。[14] 情,明顯與“愛、欲、智、慈、惡、喜、慍、懼、強、弱”是并行的,都是直接生于“性”者。這里的“情”一方面是一個高于其他情感因素,與“性”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另一方面,它又不能不是“愛、欲、智、慈、惡、喜、慍、懼、強、弱”的總代表,然而它是一個抽象的,表示情感的總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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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秦諸子關(guān)于情感的諸多思考
從知、情、意的邏輯結(jié)構(gòu)來講,情感具有雙重性。它對意志的貫徹而言,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起積極的作用,但是,在有的時候卻又起著消極的作用。這是現(xiàn)當(dāng)代心著作常常討論的一個耳熟能詳?shù)脑掝}。先秦時期的學(xué)者們曾經(jīng)也對這個進(jìn)行過深入的。從先秦時期一些相關(guān)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窺測到先哲們對這一問題曾經(jīng)有過長時間的思考:
凡用心之躁者,思為甚。用智之疾者,患為甚。用情之至者,哀樂為甚。用身之弁者,[15] 悅為甚。用力之盡者,利為甚。目之好色,耳之樂聲,鬰陶之氣也,人不難為之死。(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第42-44簡)
先財而后禮,則民利;無辭而行情,則民爭。(《禮記·坊記》)
有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禮記·檀弓下》)
人迫于惡,則失其所好,怵于好,則忘其所惡,非道也。故曰:不怵乎好,不迫乎惡,惡不失其理,欲不過其情,故曰君子恬愉無為,去智與故,言虛素也。(《管子·心術(shù)上》)
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憂樂喜怒欲利。能去憂樂喜怒欲利,心乃反濟。彼心之情,利安以寧,勿煩勿亂,和乃自成。(《管子·內(nèi)業(yè)》)
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后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莊子·在宥》)
在上面的引文中,雖然各家談的話題并不相同,指向也大相徑庭,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基本的立足點,那就是個人的情感不可能任意而為。這不僅是一個個人的性情修養(yǎng)問題,而且也是建設(shè)一個安定的必須首先考慮到的問題。人之所以為人者,就是個人的情感必須符合社會的共同利益,個人必須與社群統(tǒng)一,否則,它將給人類的社會、人倫關(guān)系等諸多方面帶來危害。
先秦諸子基本上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承認(rèn)人類情感有積極的一面,而且在很多情況下,這在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點上,還起著決定的作用,孟子講:“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保ā峨x婁上》)人與禽獸之間的不同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它對成就人之所以為人的儒家教化功業(yè)來講,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實際上這并不僅僅限于儒家,道家要“反性命之情”,如果這個“情”是禽獸之“情”,那如何“反(返)”得?所以,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都希望能夠保持人的原始情感中質(zhì)樸真實、誠愨本色的天生之質(zhì),應(yīng)該說,這是諸子各家各派立論的前提。[16] 因為的目的是人,而質(zhì)樸真實、誠愨本色則是人最基本的、優(yōu)秀的品質(zhì),任何哲學(xué)家離開了這一基本的立足點,他的哲學(xué)就不成其為哲學(xué)了:
中情信誠,則名譽美矣;修行謹(jǐn)敬,則尊顯附矣。中無情實,則名譽惡矣。(《管子·形勢解》)
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子曰:“情欲信,辭欲巧!保ā抖Y記·表記》)
夫子家事治,言于晉國,竭情無私,其祝史祭祀,陳言不愧;其家事無猜,其祝史不祈。(《晏子春秋卷七》)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莊子·應(yīng)帝王》)
但是他們在尋找人的性情之出路時,思想是大不相同的。莊子的理路是,“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不外乎神,不勞乎精(《德充符》),物我兩忘,不損乎其真,不失性命之情。而儒家的理路則是,以孝弟為本,以問學(xué)為基,“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禮記·樂記》)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成己成物,贊化天地。
但是,誠如上文所言,情感在知、情、意的結(jié)構(gòu)中是有消極作用的,原始情感中質(zhì)樸真實、誠愨本色的天生之質(zhì)既有可愛、積極的一面,也有危險、消極的一面。因此,《左傳·襄公十四年》提出了“使師保之,勿使過度”的“度”這一重要的性情思想概念。度,本來是一個度量衡方面的詞語,表示長短。但是,先秦儒家活用之,把它與天命論、性情論掛鉤,使之成了一個哲學(xué)化的名詞,引申為一種天命的常規(guī)、限額,情感釋放的限度、不走極端的尺度。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給它下的定義是:“度,依物以情行之者。”(《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三》)在這一定義的范圍中,新出土的郭店楚簡反復(fù)地出現(xiàn)了這個詞:(1)“有命有度有名!保ā墩Z叢·一》)(2) “慟,哀也。三慟,度也!保ā墩Z叢·三》)(3)“命與度與。”(《語叢·三》)[17] 第一個命題闡述的是,由天而降的祿命,只有在有節(jié)制的修持之中才可能在生命中得以彰顯(名,彰顯之謂也,已見前注)。第二個命題是講情感的自我控制。在喪葬禮儀中,不可過于悲傷有傷身體、有傷中和之美的性情教化!抖Y記·檀弓》“孔子惡野哭者”,此之謂也。第三個命題講的是在儒家人學(xué)的神人通貫之中,命下降于人的主體而成為性,發(fā)而中節(jié)者以為情。中節(jié)者,適度也。在先秦儒家的傳世中,“度”用在性情思想中的地方也是不少的:
天地節(jié)而四時成,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易經(jīng)·節(jié)卦》)
欲敗度,縱敗禮,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尚書·太甲中》)
孔子曰:“中人之情也,有余則侈,不足則儉 ,無禁則淫,無度則逸,從欲則敗!保ā犊鬃蛹艺Z·六本》)[18]
天子處位不端,受業(yè)不敬,言語不序,聲音不中律,進(jìn)退節(jié)度無禮,升降揖讓無容,周旋俯仰視瞻無儀,安顧咳唾趨行不得,色不比順,隱琴瑟,凡此其屬太保之任也。(《大戴禮記·保傅》)
刑罰之源,生于嗜欲好惡不節(jié)。故明堂,天法也;禮度,德法也;所以御民之嗜欲好惡,以慎天法,以成德法也。刑法者,所以威不行德法者也。(《大戴禮記·盛德》)
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fēng)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fēng)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fēng)易俗,天下皆寧。(《禮記·樂記》)
由天命而降的性,表現(xiàn)為喜怒哀樂之情的時候,很難說每一個人都能表現(xiàn)得俯仰屈伸皆中天地之節(jié), 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非要進(jìn)行長時間永不停息的修養(yǎng)不可!肮(jié)以制度”,就是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因人之情”予以適可而止的限制,勿使過度,這樣,公共的社群生活才有可能正常地維持下去。就個人的生活來講,“中節(jié)”、“制度”,同樣重要,“欲敗度,縱敗禮”只能讓縱欲者自取滅亡,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就成了一個性情上的判斷。因此在生活中,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避免過侈,過儉 ,過淫,過逸的生活,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性情縱逸。在這樣的理念指導(dǎo)下,一個國家的國君之所作所為,一個國家的刑法、政教的相關(guān)及政策,都要歸結(jié)到“御民之嗜欲好惡”上來,因為只有這樣,“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fēng)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大小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fēng)易俗,天下皆寧”的教化理想才能得以實現(xiàn),
對于人之情如何“中節(jié)”、“制度”的方法,《左傳》、《國語》有很著名的論述。《左傳·昭公二十年》載:“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fēng),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駬(jù)不然。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載:“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薄秶Z·鄭語》又載:“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diào)口,更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jì)以立純德,合十?dāng)?shù)以訓(xùn)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jīng)入,行絯極。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經(jīng)入以食兆民,周訓(xùn)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wù)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雖然原作者并非直接論述性情,但是,筆者以為,其中卻無不包含了性情的調(diào)和與修養(yǎng)的原則,而且這正是最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調(diào)節(jié)性情的現(xiàn)實原則。在論述到《尚書·皋陶謨》之“九德”(見上文引述)時,金履祥《尚書表注》曾說:“九德凡十八字,而合為九德者,上九字其資質(zhì),下九字則進(jìn)修,亦有德性之全美者,寬者易弛,寬而堅栗則為德;柔則易弱,柔而卓立則為德;謹(jǐn)厚曰愿,愿者易同流合污而不莊,愿而嚴(yán)恭則為德;治亂曰亂,亂者恃有治亂解紛之才則易忽,亂而敬謹(jǐn)則為德;擾者馴熟而易?,擾而剛毅則為德;直者徑行而易訐,直而溫和則為德;簡者多率略,簡而有廉隅則為德;剛者多無蓄,剛而塞實則為德;強者恃勇而不審直宜,故意強而義為德也。”《左傳》以味喻聲,實際上也可以用以喻情,性情的“疾徐,哀樂,剛?cè)幔t速,高下,出入,周疏”也是需要“相濟”的,不過,這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皋陶謨》采取了以德配性情的做法,一一加以修煉,有深刻的道理,并且筆者相信那一定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有效。否則,“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理想在性情的修養(yǎng)上就很難實現(xiàn)。
在先秦的儒家先哲們看來,人的“性情”要達(dá)到“和”的境界,還有一條有效的途徑,那就是進(jìn)行禮樂的教化。[19] 程樹德《論語集解》至“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時,引邢昺疏曰:“夫禮勝則離,謂所居不和也。故禮貴用和,使不至于離也!庇忠套釉唬骸跋韧踔,以斯為美,而小大由之。樂勝則流,故有所不行也。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倍Y勝則離,樂勝則流,可謂抓住了先秦儒家禮樂思想的核心。故皇侃疏曰:“人君行化必禮樂相須。用樂和民心,以禮檢民跡。跡檢心和,故風(fēng)化乃美。”如此看來,禮樂只是手段,耕耘于“人情之田”上,達(dá)到中和的境界才是目的!吨芏Y·大司樂》指六德云:“中、和、祗、庸、孝、友。”以中和之德為先!兑葜軙ざ扔(xùn)》云:“和非中不立,中非禮不慎,禮非樂不履!痹谛郧樾摒B(yǎng)的過程中,禮與樂不可有絲毫的分離。因此,禮、樂與人之“情”之間就具有了一種非常特殊的關(guān)系:
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中正無邪,禮之質(zhì)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若夫禮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與民同也。(《禮記·樂記》)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fā)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禮記·樂記》)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禮記·樂記》)
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倡,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dāng)。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變不亂,貸之則喪。(《大戴禮記.禮三本》)
《左傳》與《樂記》的作者將“揖讓周旋”之“禮”、“欣喜歡愛”之“樂”與人的性情聯(lián)系起來,好、惡、喜、怒、哀、樂,是為六志,任其,則情同禽獸,故須“審則宜類,以制六志”!鞍凡皇,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稑酚洝放c《左傳》一樣主張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人的情感,但是必須以禮樂來節(jié)制,要做到“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只有這樣才能“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倡,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dāng)”,達(dá)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說文》曰:禮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薄抖Y記·禮器》有云:“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薄岸Y也者,反其所自生;樂也者,樂其所自成。”《樂記》又云:“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薄岸Y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yuǎn)而測深厚。樂著大始,而禮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故圣人曰禮樂云!薄岸Y”可以反本修古;“樂”可以通乎“大始”,大始者,“百物之始主也”(《禮記正義·樂記》)。這些論述,都從現(xiàn)實的層面,強調(diào)了“禮樂不可斯須離身”的重要性。但是,值得說明的是,這些論述,也同時是從宗教的層面,給人的性情歸宿給出了一個界定。它們的意思是,天不僅由上而下給人貫注了生命,同時也注入了與天地神人相與為一的“性情”,因此,儒家人學(xué)中的“性情”與天地之性情融為一體,就具有了與生俱來的天賦性、神圣性。在對天地神靈的祭祀過程中,在由中而出的陶冶中,人們秉持禮儀規(guī)范,心懷敬畏、虔誠的態(tài)度,上事天,下事地,以天地為準(zhǔn),報本反始,就可以回歸到人之原初的本始之善,擴充自我、開發(fā)善端,與天道合而為一。這就是“反其所自生”,“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的真正意涵。在永無止息的體悟與擴充過程中,“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與《禮記·文王世子》中的思想一樣,以為禮樂可以成就、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于眾,發(fā)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懌”,在性情上達(dá)到至高無上的修養(yǎng)境界,進(jìn)入到了一個理性籠罩下的、在精神上卻又趨于自由的天地。然而,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絕對自由的天地是沒有的,儒家的先哲們只能借助宗教的情懷在性情思想上走一條創(chuàng)造性的超越之路,才能達(dá)到他們的目的。
責(zé)任編輯:應(yīng)屆畢業(yè)生論文網(wǎng)
[①] 孫星衍撰:《尚書今古文注疏》(上),中華書局1986年12月版,第80頁。
[②] 筆者以為,先秦時期的家們之所以非常注重對人之情的,關(guān)鍵還是出于對人才的選用與管理,因為“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禮記·樂記》),很難捉摸,況且,“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馀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不茍》),人們往往因一己之私,“隱情奄惡,蔽陷其上”(《晏子春秋·內(nèi)諫篇上》)“生民有?陽,人有多隱其情,飾其偽,以賴于物,以攻其名也。有隱于仁質(zhì)者,有隱于知理者,有隱于文藝者,有隱于廉勇者,有隱于忠孝者,有隱于交友者。如此者不可不察也!薄靶∈┒么蟮,小讓而好大事,言愿以為質(zhì),偽愛以為忠,面寬而貌慈,假節(jié)以示人,故其行以攻其名。如此者隱于仁質(zhì)也!保ā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于是先秦時期君主對臣下的審查就非常細(xì)密:“父子之間觀其孝慈,兄弟之間觀其和友,君臣之間觀其忠惠,鄉(xiāng)黨之間觀其信誠。省其居處,觀其義方,省其喪哀,觀其貞良,省其出入,觀其交友,省其交友,觀其任廉。設(shè)之以謀以觀其智,示之以難以觀其勇,煩之以事以觀其治,臨之以利以觀其不貪,濫之以樂以觀其不荒,喜之以觀其輕,怒之以觀其重,醉之酒以觀其恭,從之色以觀其常,遠(yuǎn)之以觀其不二,昵之以觀其不狎,復(fù)征其言以觀其精,曲省其行以觀其備,此之謂觀誠!保ā兑葜軙す偃恕罚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③] 老、莊將“性命之情”與具體的喜、怒、哀、樂分開對待,認(rèn)為前者是“善”的,而后者是“惡”的,與郭店楚簡中的相關(guān)思想比較接近。莊子曰:“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而不益生也!保ā肚f子·內(nèi)篇·德充符》)“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保ā肚f子·外篇·刻意》)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云:“凡用心之躁者,思為甚。用智之疾者,患為甚。用情之至者,哀樂為甚。用身之弁者,悅為甚。用力之盡者,利為甚。目之好色,耳之樂聲,鬰陶之氣也,人不難為之死!保ü瓿啞缎宰悦觥返42-44簡)但是,前者的歸宿是“有人之行,無人之情”(《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純?nèi)巫匀唬?而《性自命出》的理論歸宿卻是以禮樂節(jié)之,“身以為主心”(第67簡)。
[④] 李學(xué)勤先生指出:“包山一、二號墓及郭店一號墓估計都不晚于公元前三OO年。說郭店一號墓是公元前四世紀(jì)末的墓葬,是合適的!保ā断惹厝寮抑鞯闹卮蟀l(fā)現(xiàn)》,見《郭店楚簡研究》(《哲學(xué)》第二十輯),遼寧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頁。
[⑤] 20031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三冊)《中弓》一文中的“情”字也寫作“青”(第20簡)。
[⑥] 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頁下。
[⑦] 徐復(fù)觀著:《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商務(wù)印書館1969年1月版,第233頁。
[⑧] 丁四新著:《論郭店楚簡“情”的內(nèi)涵》,待刊。此文為丁四新博士從美國哈佛大學(xué)給筆者寄來的Email文本。
[⑨] 馬承源先生主編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一)之《孔子詩論》、《緇衣》和《性情論》三篇文章中所有的“情”字,毫不例外地均為從青從心、上青下心的結(jié)構(gòu)形式,與郭店楚簡中時而寫作“青”,時而又寫作的“情”的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這也許可以說明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至少上述三篇)的書寫年代,比郭店楚簡的書寫晚。
[⑩] 《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曰:“喜色由然以生,怒色拂然以侮,欲色嘔然以偷,懼色薄然以下,憂悲之色纍然而靜。誠智必有難盡之色,誠仁必有可尊之色,誠勇必有難懾之色,誠忠必有可親之色,誠絜必有難污之色,誠靜必有可信之色!庇蓛(nèi)而外,內(nèi)在之情必顯發(fā)于色,算是對上青下心之造型的詮釋。
[11] 心家的試驗表明,人類的表情比他們的言語更富于真實感!靶睦韺W(xué)家阿爾伯特(Albert)研究了使用的人們交往現(xiàn)象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55%的信息是靠非言語表情傳遞的,38%的信息是靠言語表情傳遞的,只有7%的信息才是靠言語傳遞的。國外有人了上百萬份資料,也做過類似的統(tǒng)計: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平均每一句話只用2.5秒鐘,平均每天只講10-11分鐘話,而大量的信息交流是靠非言語表情承擔(dān)的。在兩人以上的互動場合中有65%的“意義”是通過非言語表情的交流方式傳遞的!倍槻勘砬閯t最為豐富、復(fù)雜、直觀、真實。另外,現(xiàn)代人類學(xué)也證明,原始人類極為重視人的表情,把它們視為人們心靈秘密的真實顯現(xiàn)。大約古人生活簡單,情感世界質(zhì)樸純真,比不得現(xiàn)代人的復(fù)雜。(盧家楣等主編《心理學(xué)》,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2頁。)《大戴禮記·文王官人》、《逸周書·官人》等古籍都有大量例證說明這一點。
[12] 本文中所有《莊子》引文,均摘自郭慶藩撰《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后不再注。
[13] 劉向的《說苑》本來是西漢時期寫成的,但是,根據(jù)李學(xué)勤先生的論證,它是一本古代圣人之言之事的儒家著作匯編,從中可以窺測到很多先秦時期原始著作的某些思想與狀態(tài)。(見其《古叢論》,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1996年版)這里的引文僅供用。
[14] 李零著:《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頁。
[15] 《郭店楚墓竹簡》的整理者釋“弁”為“變”;李零先生讀為“忭急”之“忭”。見氏著:《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頁。
[16] 《商君書·墾令》曰:“重刑而連其罪,則褊急之民不斗,很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游,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五民者不生于境內(nèi),則草必墾矣!狈乙餐瑯右サ舻《桉奂、巧諛惡心之情。但是商鞅走的是“民不貴學(xué)問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勉農(nóng)而不偷”,以“以刑去刑”的基本手法采取有效的恐怖主義和愚民的政策,使民歸于“靜”、歸于“愚”,忽視了人七情六欲的基本需求和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權(quán)利。所以,《商君書》中的性情思想是中國先秦性情思想上的一股逆流。但是,法家并非完全排情,《商君書》與《韓非子》都承認(rèn)孝親之情是人的天性。
[17] 這個“度”字,裘錫圭先生讀為“度”或“序”(請參見荊門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182頁),李天虹博士讀為“文”(見氏著:《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19頁)。筆者認(rèn)為,二者有相通之處,但本文從裘說。
[18] 此論又見于劉向《說苑·雜言》:“孔子曰:‘中人之情,有余則侈,不足則儉,無禁則淫,無度則失,縱欲則敗。飲食有量,衣服有節(jié),宮室有度,畜聚有數(shù),車器有限,以防亂之源也。故夫度量不可不明也,善言不可不聽也!薄墩f苑》多次出現(xiàn)這種與《孔子家語》相同或相近的地方,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孔子家語》在一定程度上審慎地加以運用,對研究先秦思想史也是有一定參考價值的。
[19] 《韓非子·解老》中也論述過“禮”與“情”的關(guān)系:
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zhì)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zhì)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zhì)者,其質(zhì)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zhì)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zhì)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間,其禮樸而不明,故曰:“禮,薄也!狈参锊徊⑹,陰陽是也。理相奪予,威德是也。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心衰也。然則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者也。眾人之為禮也,人應(yīng)則輕歡,不應(yīng)則責(zé)怨。今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而資之以相責(zé)之分,能毋爭乎?有爭則亂,故曰:“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乎!”
商鞅與韓非子的理論失誤之關(guān)鍵處,在于把國家的利益看得比人民的權(quán)利更為重要。韓非的論述中不能不說其中有一些樸素的合理之處,他的目的是要消除生活中因為欲望的驅(qū)使而引起的爭斗。但是,他沒有繼承三代以來“民為邦本”的基本傳統(tǒng),更沒有想到,在一個復(fù)雜而文明的社會里,文質(zhì)互滲的道理,作為荀子的學(xué)生,韓非完全沒有領(lǐng)會到先祖孔子“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的深刻含義和社會作用,把人簡單化,把社會簡單化,由此而犯下了實在不應(yīng)該犯下的錯誤。
《墨子》一書的作者站在小生產(chǎn)者的角度,提出了尚同、節(jié)用、非樂等思想,對先秦儒家的禮樂思想進(jìn)行了徹底的否定:
子墨子曰:“圣王不為樂。”“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于大水,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護(hù),又修九招;武王勝殷殺紂,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騶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湯,成湯之治天下也,不若堯舜。故其樂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觀之,樂非所以治天下也!保ā度q》)且夫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貪于飲食,惰于作務(wù),陷于饑寒,危于凍餒,無以違之。是若人氣,鼸鼠藏,而羝羊視,賁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非儒下》)
墨子的批評未必就完全沒有絲毫的道理,但從整體來看,墨子的批評,個人意氣太重,過于偏激,沒有學(xué)術(shù)的客觀精神;而且以歷史的退化論來非樂,以惡意的中傷來反對儒家的禮樂、哀喪和修身,這實際上是沒有說服力的。郭齊勇師指出:“墨家主張的以兼易別和整齊劃一的‘尚同’思想,反對多樣化,不適應(yīng)社會各階層表達(dá)自己的愿望,反而加劇了社會的矛盾。墨家的‘尚同’與儒家的‘和而不同’,與秦漢以后統(tǒng)治者要求的集中都不相同。這也就是荀子所批評的‘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保ㄒ姽R勇、吳根友著:《諸子學(xué)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頁)人與人之間本來就因各種因素而導(dǎo)致不同,此乃千古不易之規(guī)則,墨子要徹底否定它,出發(fā)點也許是好的,但是,畢竟是異想天開。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根本是忽略了人的個性,忽略了人與人之間不同的自由意志,因而也就忽略了人本身,其后果是嚴(yán)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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