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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沈宋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
在眾星閃爍的唐初詩壇,聲震朝野的著名詩人沈佺期、宋之問,被世人合稱“沈宋”!缎绿茣肪矶。二《宋之問傳》云:
魏建安后迄江左,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之問、沈佺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曰“沈宋”。
他們在志驕意滿時,曾寫有深受皇家喜愛的應(yīng)制詩,但就其現(xiàn)存的作品來看,他們還能直面險惡的仕途和慘淡的人生,抒發(fā)郁積胸中的塊壘和悲憤,鋪寫出字字錦繡的詩句,使初唐詩歌由狹隘的宮廷生活開始轉(zhuǎn)向廣闊的社會領(lǐng)域,其體裁也由歌行雜體完成向詩歌格律化的轉(zhuǎn)變,并最終形成“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格律詩,為唐詩的發(fā)展和繁榮做出重要的貢獻。本文試圖對沈佺期、宋之問其人、其詩作一些粗淺的探索,以還其歷史本位。
一
沈佺期(6567~714年),字云卿,相州內(nèi)黃(河南內(nèi)黃縣)人。關(guān)于其生卒年,兩《唐書》本傳僅云“開元初年”,均無具體記載,于是眾說迭起。聞一多《唐詩大系》判為“6567—714年”:劉開揚《唐詩通論》定其卒年為“開元元年”(713);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從兩《唐書》卒于“開元初年”之說;譚優(yōu)學《沈佺期行年考》云:“聞一多《唐詩大系》疑沈卒于開元四年(714)。”今檢“聞氏大系”只以公歷標明,全無“開元四年”字樣,將公元714年換算成“開元四年”,實為換算者之誤造成的后果,應(yīng)排除此說。那么,沈佺期卒年尚有三說:開元初卒;開元元年;開元二年。
據(jù)《唐會要》卷二十二《龍池壇》云:“開元二年閏二月詔,令祠龍池。六月四日,右拾遺蔡孚獻《龍池篇》,集王公卿士以下一百三十篇。太常侍考其詞含音律者為《龍池篇樂章》,共錄十首。”《冊府元龜》卷五六九《掌禮部•作樂五》所載與此略有異同:“玄宗開元二年六月左拾遺蔡孚獻龍池,集公卿士已下凡三百篇,請付太常寺,其間詞合音律者為《龍池樂章》,以歌圣德,從之。”上述所謂“龍池樂章”,適見于《舊唐書》卷三十《音樂志三》,共錄存《享龍池樂章》十首,其三即為“太府少卿沈佺期”之作。由此推知開元二年閏二月至六月之間,沈佺期尚在“太府少卿”任上,故謂卒于“開元元年”之說,未安。
又據(jù)蘇翅《授沈佺期太子少詹事制》:“正議大夫太府少卿昭文館學士上柱國吳興開國男沈佺期……可太子少詹事”(見《全唐文》卷二五二)。兩《唐書》以傳謂“歷中書舍人,太子少詹事(《舊唐書》無“少”字),開元初卒”。這說明沈佺期繼中書舍人、太府少卿之后,又任太子少詹事,其具體時間應(yīng)在開元二年六月之后,故其卒年在其后至開元三年之間的一段時期,故聞一多先生判定其卒年為開元二年(714),大體可信。
沈佺期,唐高宗上元二年 (675)進士,曾授協(xié)律郎、通事舍人。武周圣歷年間,參予修撰《三教珠英》,“大足元年(701) 十一月十二日撰成一千三百卷,上之” (參見《唐會要》卷三六)。崔融又集三教珠英學士詩為《珠英學士集》五卷(《新唐書》卷六十《藝文志》),已佚。敦煌遺書斯二七一七存《珠英集》殘卷,內(nèi)載沈佺期詩十首(又見《全唐詩》)。后轉(zhuǎn)為考功員外郎,不惜背離李唐,攀附武氏,成為趨炎附勢的御用文人,除寫下“我后光天德,垂衣文教成”之類奉詔應(yīng)制詩外。還為武氏諸王用事于朝,歌功頌德,當其行親迎禮時,賦《花燭行》以美之(見《舊唐書》卷一八三《武崇訓傳》);產(chǎn)男滿月之際,亦賦詩美之(《舊唐書》卷一八三《武延秀傳》),故被人以為不恥。長安四年(704)以“考功受賕下獄”,因依武后寵臣張易之兄弟,不久獲釋。唐中宗神龍元年(705),二張伏誅,坐贓賄流配?州(廣西、越南之間)。稍遷臺州(浙江臨?h)錄事參軍。
景龍二年(708)后,授起居郎,兼修文館直學士,累遷中書禽人、太府少卿、太子少詹事等職。有集十卷,惜已佚,現(xiàn)清影抄宋蜀刻本《沈云卿文集》五卷,明正德王廷相刻本《沈佺期詩集》七卷,以及四卷、三卷、二卷、一卷等刊本。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沈佺期雖善于寫作形式華麗、對仗工巧的應(yīng)制詩,但內(nèi)容空洞,華而不實,幾無可取之處。長期以來為人稱道的主要是描摹征戍貶謫和抒發(fā)個人情懷的詩作。首先,由于詩人對唐初連年不斷的邊塞戰(zhàn)爭給人民造成的痛苦和災(zāi)難懷有不滿的情緒,一些以征戍閨怨為題材的詩作往往寫得真摯感人。如云:
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蓱z閨裹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雜詩三首》之三)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粱。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古意呈補闕喬知之》)
上述兩首詩雖然同樣以征戍閨怨為主旨,但前者意在期盼良將出現(xiàn)一舉奪取龍城,結(jié)束令人困擾的戰(zhàn)爭,明顯地具有反戰(zhàn)情緒,言短意長,含蘊無盡。后者更著重于抒發(fā)閨中少婦的怨思悵望,在寒砧聲聲、落葉飄零的秋夜,懷念十年不歸的戍客,委婉纏綿,幽思無限。
其次,沈佺期在官場失意,政治上遭受挫折和打擊之后,也寫下一些較好的詩作。當他因考功贓賄,被捕下獄時,直以激烈率真的詩句為自己辯解:“平生守直道,遂為眾所嫉。”“萬鑠當眾怒,千謗無片實”(《被彈》);“我無毫發(fā)瑕,苦心懷冰雪”(《枉系》)。真誠地期望圣主為之申雪冤枉:“圣旨垂明德,冤囚豈濫誅”(《移禁司刑》)。尤其是《被彈》詩中有關(guān)封建法吏的橫暴和獄囚痛苦的描寫,若非親身經(jīng)歷者實難寫得如此真切:“劾吏何咆哮,晨夜聞扦扶。事間拾虛證,理外存枉筆。懷痛不見伸,抱冤竟難悉。窮囚多垢膩,愁坐饒蟣虱。三日惟一飯,兩旬不再櫛。是時盛夏中,嗅嚇多瘵疾。”
沈佺期流配?州途中,通過《嶺表逢寒食》、《入鬼門關(guān)》、《初達?州》、《題椰子樹》、《?州南亭夜望》等詩篇,比較生動地描繪出親身目睹的奇異景觀,借以抒發(fā)郁積胸中的苦況:“自從別京洛,頹鬢與衰顏。夕宿含沙里,晨行岡路間。馬危千仞合,舟險萬重灣。問我投何地,西南盡百蠻。”(《入鬼門關(guān)》)水行儋耳國,陸行雕題藪;昶怯喂黹T,骸骨遺鯨口。夜則忍饑臥,朝則抱病走。搔首向南荒,拭淚看北斗。何年赦書來,重飲洛陽酒。”(《初達?州》)在另外一些詩篇里則又把個人的惆悵難寐和心存魏闕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夜宿七盤嶺》云:
獨游千里外,高臥七盤西。山月臨窗近,天河入戶低。芳春平仲綠,清夜子規(guī)啼。浮客空留聽,褒城聞曙雞。
《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云:
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兒群。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
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已不再是奉和應(yīng)制詩中歌功頌德、點綴升平的喜慶祥和景象,而是一片飽含孤獨和浸透離愁的異地風光,字里行間充滿著寫景抒情、情融景中的藝術(shù)效果,從而深刻地表現(xiàn)出由受寵詩人一變而為流配罪官的強烈感情反差,又何啻天壤之別。沈佺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功之處也正在于此。
二
宋之問(? 712年),一名少連,字延清,汾州(山西汾陽)人,一說虢州弘農(nóng)(河南靈寶)人!缎绿茣肪矶鸲端沃畣杺鳌分^“汾州人”,《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唐詩紀事》、《文獻通考》、《唐才子傳》等從其說。宋之問《祭楊盈川文》自稱“維大周某年月日,西河宋某謹以清酌脯羞之奠,敬祭于楊子之靈”(《全唐文》卷二四一);陳子昂《昭夷子趙氏碑》亦云:“洛州參軍西河宋之問”(《陳子昂集》卷五),均稱“西河人”。據(jù)《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三‘‘汾州條”云:汾州“秦屬太原郡。漢武帝元朔四年置西河郡”,“隋大業(yè)三年廢汾州,還于濕城置西河郡。皇朝初改為浩州。武德三年又改浩州為汾州。”《舊唐書》卷三九《地理志》“河東道汾州”條云:“隋西河郡”,武德元年“以西河郡為浩州。三年,改浩州為汾州。”《新唐書》卷三九《地理志》“河東道汾州”條亦云:“汾州西河郡,本浩州,武德三年更名。”由此說明自漢以來的汾州就是西河郡宋之問自稱“西河宋某”,陳子昂謂“西河宋之問”,皆是以郡望言之,其籍貫為汾州,當無疑議。而《舊唐書》卷一九○《宋之問傳》稱為“虢州弘農(nóng)人”,顯未為當。
宋之問的生年,兩《唐書》本傳及其他相關(guān)著作均失載。聞一多《唐詩大系》擬為公元 656年,又施問號,表示未能確定。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劉開揚《唐詩通論》從聞?wù)f,惜未詳考。傳璇琮據(jù)《唐才子傳》卷一和《登科記考》卷二所載宋之問為“上元二年(675)進士”,并推論“唐時進士登第,以年齡之較年輕者計算,至少當為20歲”,“則宋之問的生年應(yīng)在656年或稍前,麗不可能在此之后。[1]此外,有人推算“宋之問生年應(yīng)當是671年”,[2]則距其675年登第,只有五年,顯然是不可能的。至于有人認為宋之問的生年“約為貞觀十五年(641)至二十年之間”,[3]亦屬推論之詞,難以確考。 宋之問于上元二年登第進士后,久未得官。武周天授元年(690),召與楊炯分直習藝館,后授洛州參軍,置陸渾山莊以自怡。累轉(zhuǎn)尚方監(jiān)丞。久視元年 (700),武則天寵臣張易之為奉宸令,“引辭人閻朝隱、薛稷、員半千為奉宸供奉。每因宴集,則令嘲戲公卿以為笑樂”(《舊唐書》卷七八《張易之傳》)。宋之問破選為左奉宸內(nèi)供奉,傾心媚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成為宮廷又學的侍從之臣,曾參與撰修《三教珠英》。還同閻朝隱一起為張氏兄弟捉刀代賦!缎绿茣匪沃畣柋緜髦^:“易之所賦諸篇,盡之問、朝隱所為。”《舊唐書》卷一九○《閻朝隱傳》云:“張易之等所作篇什,多是朝隱及宋之問潛代為之。”《舊唐書》卷七八《張昌宗傳》亦云:“易之、昌宗皆粗能屬文,如應(yīng)詔和詩,則宋之問、閻朝隱為之代作。”并可佐證!缎绿茣匪沃畣柋緜魃踔吝記載“至為易之奉溺器”,適可見其無恥之尤。
宋之問傾附武氏之際,嘗得扈從游宴,寫下不少應(yīng)制詩,其中最著名的是《龍門應(yīng)制》。據(jù)劉悚《隋唐嘉話》卷下所載:“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賞賜錦袍。左史東方虬既拜賜,坐未安,宋之問詩復(fù)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袍衣之”(又見《唐詩紀事》卷十一)。兩《唐書》宋之問本傳亦載此事,說明詩人奉詔應(yīng)制之作,深得武后的賞識。
唐中宗神龍元年(705),張易之、張昌宗伏誅。宋之問等二張竄逐,被貶為瀧州(廣東羅定)參軍,寫有《入瀧州江》詩,內(nèi)云:“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地偏多育蠱,風惡好相鯨。”似已抵達瀧州貶所。次年春,逃歸洛陽,匿于張仲之家。當此之際,武三思專權(quán)任勢,“丞濁王室”,駙馬都尉王同皎與張仲之謀誅武氏,宋之問與弟之遜預(yù)得其謀,令之遜子曇密告三思,[4]王同皎、張仲之獲罪,起宋之問為鴻臚主簿,深為義士所譏,天下丑其行。
景龍二年(708),宋之問轉(zhuǎn)考功員外郎,修文館直學士,再次成為宮廷文學侍臣,寫下不少應(yīng)制詩。其時,又因諂事干預(yù)朝政的太平公主,始得遷官見用。“及安樂公主權(quán)盛,復(fù)往諧結(jié),故太平深疾之”。“發(fā)其知貢舉時賕餉狼藉,下遷汴州長史,未行,改越州長史”(見《新唐書》宋之問本傳)。唐睿宗景云元年 (710)六月,“越州長史宋之問,饒州刺史冉祖雍,坐附韋、武,皆流嶺表”(見《資治通鑒》卷二。九)!缎绿茣繁緜髦^“流配欽州”,“賜死桂州”,未言及死于何時!杜f唐書》本傳則謂:“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配徙欽州。先天中,賜死于貶所。”先天,乃唐玄宗年號,元年為公元712,次年改元為開元,那么,宋之問的賜死時間為712至713年之間。另據(jù)《舊唐書》卷一八六下《周利貞傳》載,先天元年(712),周利貞為廣州都督,“無何玄宗正位,利貞與薛季昶、宋之問同賜死于桂州驛”。就時間而言,宋之問與周利貞均死在“玄宗正位” 之時.而玄宗正位后,即改元先天,故可證宋之問死于先天元年,當屬可信。至于死在何地,是貶所,是桂州,還是桂州驛?從宋之問沿途寫有《下桂江龍目灘》、《下桂江縣黎壁》、《發(fā)滕州》、《經(jīng)梧州》等詩來看,不難說明宋之問還是奉詔由桂江乘船前往欽州貶所,故“賜死于徙所”之說,不虛矣。有文集十卷,已佚。今存明刻張燮輯本《宋學士集》九卷,清抄本《宋考功集》十卷,以及《宋之問》二卷、一卷本等。《全唐詩》存詩三卷!度莆摹反嫖亩。
縱觀宋之問一生,除在陸渾山莊、藍田山莊有過閑適自在的生活外,絕大部分時間則奔波于仕途,浮沉在宦海之中,或為宮廷文學侍臣,或淪為罪犯囚徒,或賣友求榮,或趨炎附勢,終因狡險盈惡,諂事權(quán)貴,為士林不恥。故本傳謂“深為義士所譏”(《舊唐書》),“天下丑其行”(《新唐書》)。正因其人品之卑污往往直接影響對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評價和足夠的重視。不過,由于宋之問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豐富藝術(shù)實踐,特別是對律詩發(fā)展所作的積極努力,其功績依然是不可抹煞的。
作為宮廷詩人的宋之問,寫有數(shù)量頗多的應(yīng)制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龍門應(yīng)制》和《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yīng)制》。前者得到武后的嘉賞,有“奪錦袍衣之”的殊榮;后者因詩末有“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句,受到唐中宗的贊許,被譽為“猶涉健舉”之作,列在沈佺期詩之上。[5]一時傳為詩壇佳話,足見宋之問的應(yīng)制詩還是頗有影響的。
當宋之問由受寵詩人一變而為被貶謫的罪官時,人生道路陡然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折,思想感情也必然形成強烈的反差,幾乎徹底改變詩人的創(chuàng)作方向。“言為心聲”,只有經(jīng)過痛楚與艱辛的考驗,才能寫下一些真切感人的詩篇。首先,宋之問在先后兩次流徒嶺外的過程,寫有《初宿淮口》、《晚泊湘江》、《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初至崖口》等為人們長期傳誦的詩作,不僅客觀而又真實地描摩出各地山山水水的綺麗景色和殊異風情:
“崖口眾山斷,嵚崟聳天壁。氣沖落日紅,影入春潭碧。錦績織苔蘚,丹青畫松石。水禽泛容與,巖花飛的?。”(《初至崖口》)“薜荔搖青氣,桄榔翳碧苔。桂香多露襄,石響細泉回。抱葉玄猿嘯,銜花翡翠來。”(《早發(fā)始興江口至虛氏村作》)由于詩人心境不同,身處異地他鄉(xiāng),感慨興嘆,不時流露出思國懷鄉(xiāng)的無限眷戀之情。如《題大庾嶺北驛》云: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fù)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
古人以為大庾嶺是南北方的分界線,北雁南飛至此也要轉(zhuǎn)回,而詩人貶謫至此卻不得不過嶺南行,未卜歸期何日?一股感傷失望的情緒,頓時涌上心頭。全詩雖未著一“愁”字,而人們感受到的卻是愁腸滿懷,悱惻纏綿。“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路逐鵬南轉(zhuǎn),心依雁北還。唯余望鄉(xiāng)淚,更染竹成斑”(《晚泊湘江》)。“鬢發(fā)俄成素,丹心己作灰。何當首歸路,行剪故園萊”(《早發(fā)始興江口至虛氏村作》)等詩句,則又把詩人懷念鄉(xiāng)土和期盼歸路的憂傷表現(xiàn)得深切感人。而當他由嶺南逃歸,臨近家園之際,更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急切寫下一首膾炙人口的五絕《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fù)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全詩語句平易凝練,含蓄有味,把一位被貶居遐荒,音書久斷,絲毫不了解家鄉(xiāng)真實情況,在即將到達家鄉(xiāng)之際,愈加擔心親人安危的復(fù)雜感情表現(xiàn)得極其真切急迫,耐人尋味。
其次,宋之問在陸渾、藍田置有山莊,當他休沐其中過著悠然自適的田園生活時,尚能擺脫喧囂的塵世紛擾,寫下一些諸如《寒食還陸渾別業(yè)》、《初到陸渾山莊》、《陸渾山莊》、《藍田山莊》、《別之望后獨宿藍田山莊》等詩篇,亦不失為田園山水詩之佳作,如《陸渾山莊》云:
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巖耕。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藥行。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詩人儼然以世外高人的面目出現(xiàn),以一種繪景狀物的寫實手法描摹出超然物外,回歸自然的美好意境,借以表達淡泊世情和閑適自得的隱者情懷。“輞川朝伐木,藍水暮澆田。獨與秦山老,相歡春酒前”(《藍田山莊》);“魚樂偏尋藻,人閑屢采薇。丘中無俗事,身世兩相連”(《春日山莊》);“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fù)春。野老不知堯舜力,酣歌~曲太平人”(《寒食還陸渾別業(yè)》等詩句,進一步表現(xiàn)詩人徜徉田園山水,尋求超凡脫俗的詩歌風格,已開王孟為代表的盛唐田園山水詩的先河。
此外,宋之問的送別贈答詩也寫得情篤意真,十分感人,如《送別杜審言》詩云:“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上埲獎,流落在豐城。”全詩遣詞用字,通俗暢達;引用典故,妥帖工穩(wěn);寄托情思,委婉沉厚;感懷興歡,熱切難忘,已初步擺脫應(yīng)制詩的繁縟雕飾的文風,充分顯示詩人駕馭語言的卓越才能。
三
從沈佺期、宋之問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看,不僅藝術(shù)風格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時也為初唐詩歌的發(fā)展和律詩的成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因而得到很高的評價。“唐興,學官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wěn)順聲勢,謂之為律詩”(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并序》)。“沈宋為有唐律之龜鑒,情多興遠,語麗為多,真射雕手”(皎然《詩式》)!缎绿茣肪矶R弧段乃噦髻潯芬嘣疲“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儉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研習。”均無可辯駁地說明沈宋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使律詩的發(fā)展走上定型化的軌道,而且對有唐一代詩歌的格律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關(guān)于如何具體評價沈宋詩歌及其各自達到的藝術(shù)成就,雖曾被譽為“皆卓然以所長為一世冠”(《新唐書》卷二。一《文藝傳序》),或者“沈宋比肩 ”(《新唐書》宋之問本傳)之稱。然究其實,宋之問的名氣更大一些,張說云:“宋之問之文,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舊唐書》卷一九。上《楊炯傳》) 即使在奉和應(yīng)制詩的創(chuàng)作上,沈儉期也有過心悅誠服,“不敢復(fù)爭”(見《唐詩紀事》卷三)。明代胡應(yīng)麟曾評日:“沈七律高華勝宋,宋五言排律,精碩過沈。” 又日:“沈、宋本自并驅(qū),然沈視宋稍偏枯,宋視沈較縝密。沈制作亦不如宋之繁富。”(《詩藪》內(nèi)編卷四)胡氏品評似較公允。不過,就沈宋詩歌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手法、藝術(shù)特色尤其是五七言律詩的定型化而言,還是同大于異,有著難分頡頏的共同特點。
首先表現(xiàn)在詩歌的規(guī)律化。在我國古代詩歌史上,律詩的發(fā)展有一個歷史過程,遠在晉宋時代,潘岳、陸機、謝靈運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日趨排偶化,為了總結(jié)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劉勰《文心雕龍•麗辭篇》有“四對”(言對、事對、正對、反對)之說。齊梁以來,沈約倡導的“四聲”,又為詩歌聲韻的格律化鋪平道路。唐初,上官儀所主張的“六對”、“八對”,益加精細縝密。到沈宋時,他們在充分吸取前人詩律理論的基礎(chǔ)上,并以豐富的藝術(shù)實踐,使詩歌創(chuàng)作日臻格律化、定型化,逐步把五七言律詩的發(fā)展推向鼎盛時期。沈宋的律詩創(chuàng)作不僅從押韻、平仄、對仗、格式等方面提出嚴格的限制和要求,而且具體運用到各自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并提供出色的范例。如沈儉期《被試出塞》詩云:
十年通大漠,萬里出長平。寒日生戈劍,陽云拂旆旌。饑鳥啼舊壘,疲馬戀空城。辛苦皋蘭北,胡霜損漢兵。
宋之問《和趙員外桂陽橋遇佳人》詩云:
江雨朝飛浥細塵,陽橋花雨不勝春。金鞍白馬來從趙,玉面紅妝本姓秦。妒女猶憐鏡中發(fā),侍兒堪感路傍人。蕩舟為樂非吾事,自嘆空閨夢寐頻。
此外,沈儉期《朝發(fā)平昌島》、《喜赦》,宋之問《過蠻洞》、《寒食江州滿塘驛》等詩作,既能嚴格遵循“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的詩律要求,又能以對仗工整的語言刻畫出變幻多姿、渾厚清遠的詩歌意境,充分展示詩人工于律詩的藝術(shù)才華。明王士禎曾譽之為“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藝苑卮言》),充分表明沈宋無愧為唐代律詩的佼佼者。
其次,沈宋詩歌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主要特色,是善于通過寫景創(chuàng)造出清新淡遠的藝術(shù)氛圍,使人在流光溢彩的自然景觀中得到美的享受。如描寫一年之中四季變遷的不同氣象,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春天萌發(fā)著勃勃的生機,恰是春意盎然:“楊條千條花欲綻,蒲萄百丈藤初縈”(沈儉期《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yīng)制》);“涇水橋南柳初黃,杜陵城北花欲滿”(宋之問《軍中人日登高贈房明府》)。夏時充滿著歷歷的晴輝,忽又雷雨陣陣:“空蒙朝氣和,窈窕夕陽開。流澗含輕雨,虛巖應(yīng)薄雷”(沈儉期《岳館》);“高嶺逼星河,乘輿此日過。野含時雨潤,山雜夏云多”(宋之問《夏日仙萼亭應(yīng)制》)。秋季蘊含著脈脈的神韻,煞是金秋送爽:“歲杪應(yīng)流火,天高云物薄。金風吹綠梢,玉露洗紅籜”(沈佺期《自昌樂郡泝流至白石嶺下行人郴州》);“山形無隱霽,野色偏璧秋。荷覆香泉密,藤緣寶樹幽”(宋之問《秋晚游普耀寺》)。冬日素裹著皚皚的銀裝,別是一番惹人的驚喜:“灑瑞天庭里,驚春御苑中。氛氳生浩氣,颯沓舞回風”(沈儉期《奉和洛陽玩雪應(yīng)制》);“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宋之問《苑中遇雪應(yīng)制》)。詩人分別抓住不同季節(jié)的時序和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主要特征,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一幅幅五彩繽紛的大千世界,令人流連:忘返。
當沈宋以待罪之身被發(fā)配嶺南時,他們又同樣以寫真的手法如實地鋪寫沿途所見奇妙殊異的自然景色,亦盡得山山水水之風流:如寫水路的奔騰浩渺,勢不可測:“北流自南瀉,群峰回眾壑。馳波如電騰,激石似雷鳴”(沈儉期《自昌樂郡泝流至白石嶺下行人郴州》);“伏湍煦潛石,瀑水生輪風。流水無晝夜,噴薄龍門中。潭水勢不測,藻葩垂彩虹”(《沈佺期《過蜀龍門》);“吼沫跳急浪,合流環(huán)峻灘。敲離出漩劃,繚繞避渦盤。舟子怯桂水,最言斯路難”(宋之問《下桂江縣黎壁》)。一旦舍舟登岸,攀行在崎嶇的山道,周圍的景物忽又變得突兀峻險,造化無窮:“泊舟問耆老,遙指孤山云。孤山郴郡北,不與眾山群。重崖下縈映,嶛峣上糾紛。碧峰泉附落,紅樹壁間分”(沈佺期《神龍初廢逐南荒途出郴口北望蘇耽山》);“越領(lǐng)千重合,蠻溪十里斜。竹迷樵子徑,萍匝釣人家”(宋之問《過蠻洞》)。當他們親臨嶺南,目睹異鄉(xiāng)風物之時,展現(xiàn)在詩篇內(nèi)已不再是故園的物華,樓臺的翠微,而是瘴厲彌漫,炎云噴。“銅柱威丹徼,朱崖鎮(zhèn)火陬。炎熱連曉夕,瘴癘滿冬秋”(沈佺期《三日獨坐?州思憶舊游》);“夜雜蛟螭寢,晨披瘴癘行。潭蒸水沫起,山熱火云生。猿躍時能嘯,鳶飛莫敢鳴”(宋之問《入瀧州江》)。由于沈宋經(jīng)歷相近,感情相通,故而他們才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相類的寫景詩。
然而,當沈宋處在不同環(huán)境時,由于心緒各異,詩人筆下描墓的自然景觀卻又有著各不相同的個性特色。如沈儉期創(chuàng)作的《驄馬》、《隴頭水》、《關(guān)山月》、《塞北》等反映邊地生活的邊塞詩,不時涌現(xiàn)出追風蹈月、氣象雄渾的詩句:“朔風吹汗漫,飄礫灑轒韞。海氣如秋雨,邊烽似夏云”(《塞北二首》之一);“漢月生遼海,艟朧出半暉。將軍聽曉角,戰(zhàn)馬欲南歸” (《關(guān)山月》)。由于宋之問缺乏邊塞生活的考驗,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詩章。不過宋氏創(chuàng)作的某些田園詩,亦不乏精妙絕倫的詩句:“泉晚更幽咽,云秋尚嵯峨。藥欄聽蟬噪,書幌見禽過”(《別之望后獨宿藍田山莊》);“是日蒙雨晴,返景入巖谷。冪冪澗畔草,青青山下木”(《溫泉莊臥病奇楊七炯》)。從而在不同程度上嶄露出沈宋擅長寫景的獨特之處,同時也為邊塞詩田園詩的繁盛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注釋
[1]《關(guān)于宋之問及其與駱賓王的關(guān)系》,《杭州大學學報》1980年第2期。
。2]《初唐一首靈隱寺詩作者的再探索——兼考駱賓王宋之問的生年》,《杭州大學學報》1980年第l期。
[3]《宋之問生平事跡考辨,(賁州大學學報》1987年第4期。
。4]《舊唐書》卷一三三《王同皎傳》謂“同謀人撫州司倉冉祖雍,具以其計密告三思”。
。5]《唐詩紀事》卷三:“中宗正月晦口,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yīng)制百余屆……及闕其評日:二詩工力悉敞。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zhì),羞觀豫章材。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貓陟健舉。沈乃伏,不敢復(fù)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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