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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刑訊制度研究
提要:
刑訊,發(fā)諸西周,幾經(jīng)變革,終乎清末變法,存續(xù)幾千年,成為中華法系一大特征;其存在有其公道性和歷史客觀性,但其主流的消極性卻一直著后代的司法制度,包括我們當今的司法觀念。
刑訊作為古代斷獄的一種手段,因其產(chǎn)生甚早,流傳久遠,而為中國法制史者所關注。然而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筆者意欲從刑訊制度的產(chǎn)生及其沿革進手,進而探尋刑訊制度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在歷史上的作用,以期對該制度有一個較為清楚的熟悉。
“刑訊者,訊問獄囚以刑求之之謂!币簿褪钦f,刑訊是借用行刑的來審問人犯,從而查明案件***的一種司法手段。但這種說法也有不確之處,由于在中國古代刑訊的對象不僅限于“獄囚”,同時也可適應于“告人”。依《唐律》,被告受訊而被拷,拷限滿而不首者,則反拷“告人”,即準前人(被告)拷仗數(shù),反拷“告人”。刑訊最早見諸文字是《禮記·月令》:“命有司省囹圄,往桎梏,毋肆掠,止獄訟!边@里的“掠”就是指刑訊。因此,“從《禮記》記載的內(nèi)容來看,西周是已有刑訊還是較為可信的。”在秦代,近年出土的《秦律·治獄律》<一>審理案件“毋治掠為上,治掠為下。”<二>“訊獄必先盡其言,毋庸輒詰。其辭盡,及以詰者詰之,復詰之!薄案圆环币缆伞爸温印薄?梢娗卮柷粲眯獭A頁(jù)《史記·李斯傳》說李斯被“榜掠千余”,《廣雅》篇說“榜,擊也。”《蒼頡篇》注說“掠,問也!边@是秦代已有刑訊的又一證據(jù)。至于漢代,夏侯嬰與高祖善,因戲傷嬰,嬰自告情,謂未受傷,告者不服,移獄,嬰以此坐笞掠數(shù)百。”又,漢宣帝即位,路溫舒上書肯陳尚德緩刑,在他談及當時獄吏所施行的拷問時曾說:“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詞以視之!笨梢娦逃嵖絾栐跐h代已較為普遍?墒俏覀兛疾焐鲜霾牧蟻碓矗梢园l(fā)現(xiàn),除李孚甲在其《中國法制史及引論》中提及《秦律·治獄律》一材料外,其余材料皆出自史傳,因此學界通說以為,刑訊作為一種制度而著之于律令,始于南北朝時期!熬托逃嵵贫,秦漢刑訊不見于律令,或為法官一種***威,如秦之“榜掠”是也;或默認之事實!劣跐h景帝捶令之設,原為笞罪之刑具,非為拷問之設,吏濫用之,非本意也,南北朝以刑訊著之律令!薄拔┬逃嵵诼闪睿瑒t始于南朝梁之所立之測罰,陳承之!彼^“測罰”即“凡系獄者,不即答款,應加測罰……應測罰者,先參議牒啟,然后科行,斷食三日,聽家人進粥二升!
自梁以后,刑訊正式為律所規(guī)定,開始了刑訊制度化的歷史!氨蔽瑚肚粝抻谡任迨,歷北齊、北周至隋,各有其刑訊之制!痹诖似陂g,各朝刑訊之制雖有不同,但總的趨勢是日漸嚴酷。延至唐代,中國封建法制的各種制度臻于完備!短坡伞肥紫纫(guī)定了刑訊適用的條件:“先備五聽,又驗諸證言,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拷掠”!短坡墒枇x·斷獄》“訊囚察辭”條規(guī)定了刑訊立案的程序,“立案見在主座同判,然后拷訊。若充使推勘及無官同判者,得自別拷!庇纱藯l可見,在一般情況下,司法官在行刑前首先要立案,并由所在主座共同審判。關于刑訊的實施和禁止,在《唐律疏義》“拷囚不得過三度”條中也有規(guī)定:“諸拷囚不得過三度,總數(shù)不得過二百,杖罪以下不得過所犯之數(shù)!薄皼Q罰不如法”條規(guī)定:“決杖者,背、腿、臀分受。須數(shù)等,拷訊者亦同!标P于刑訊的禁止主要體現(xiàn)在“議清減老少疾分歧拷訊”條,該條主要規(guī)定了禁止刑訊的特殊對象,即享有議、清和減等特權的職員,70歲以上的老人和15歲以下的孩子,身體殘疾者等。唐代固然對刑訊制度作了較為嚴格的規(guī)定,但由于中國古代斷獄過分依仗口供,一些官吏為案件速決或為貪求賄賂,即使在唐代酷吏枉法,竟以嚴刑訊囚之事也是司空見慣。據(jù)史記載,高宗時官吏以殘酷為能。以致于將人犯不卸枷鎖打死也不受追究。武則天登基以后,任用來俊臣等酷吏掌典大獄,不問案情輕重,動輒對人犯行灌耳、囚于地牢之刑。尤為甚者,酷吏竟將人犯盛于甕中,四周架火烤炙。兩宋之時,刑訊制度寬猛不一,宋太祖時,對刑訊的使用作了較為嚴格的規(guī)定!敖裰T州獲盜,非狀驗明白,未得治掠,其當訊者案具白長吏,得判及訊之,凡有司擅掠者,論為私罪。”但是到了南宋法紀松馳,刑訊之制又趨于嚴酷。元代規(guī)定,除非對強盜,不得施以嚴刑。對情節(jié)嚴重的犯罪,假如需要加以刑訊,必須有長貳僚佐會議立案,并且元代規(guī)定了不得法外用刑,治罪。明承唐律,嚴格規(guī)定法官拷問人犯的責任。嘉靖年間,規(guī)定對于殺人、盜竊、搶奪等嚴重犯罪而故意不招的,用嚴刑拷訊,其余的犯罪則使用鞭、撲等一般刑訊。明襲唐律,清又襲明,歷朝嚴審刑官濫用刑訊之禁?滴鯐r禁止大鐐、短夾棍、大枷的使用。滿清末季,西風東漸,外迫于西方列強之勢,內(nèi)困于積貧積弱之弊,清末變法修律,1908年擬定《大清現(xiàn)行刑律》,1909年奏進,1910年頒布實行,這在中國法制史上才第一次明令廢止了刑訊的使用。
歷時幾千載,歷朝十數(shù)代,發(fā)諸西周而終乎清末變法的刑訊制度,在中國法制史上雖時有存廢之爭,但還是存續(xù)了幾千年,并成為中華法系的一大特征,這不能不使我們對該制度天生和存在的原因進行追問,刑訊制度產(chǎn)生和存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筆者以為原因大致有二:
第一,中國古代刑訊制度的思想基礎是儒家的“慎刑”思想。儒家的“慎刑”思想不僅要求法官嚴格司法,不可違法用刑,造成濫刑,還要求被審判人自己承認有罪或相關的犯罪事實,做到心服,把客觀的犯罪行為與被審判人的主觀認罪態(tài)度結合在一起。早在儒家的經(jīng)典《周禮》中已有論述,而且還把它作為一種對司法官的要求。《周禮、秋官》載: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附于刑,用情訊之,至于旬及弊之!边@里的“用情訊之”就是要被審判人心服。對此后人作了說明論述,賈公彥以為:“以囚所犯罪附于五刑,恐有枉濫,故用情訊之,使之真實。”丘俊說:“既得其罪,附于刑矣,恐其非心服也,又從而情以訊之……其謹之又謹如此,此先王之世,天下所以無冤民也歟?”可見“用情訊之是為了做到心服,而心服及至于“無冤”,這是中國儒家“慎刑”思想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因此“斷罪必取輸口供”也就成為中國古代司法審判的一條原則。在大部分刑事案件中,被告人的口供是必不可少的證據(jù),沒有口供就不能對被告人定罪。
古代的口供同意義上的被告人陳述有所不同,F(xiàn)代意義上的被告人陳述除包含口供外,還包括被告人對被指控的辯解,而古代的口供則專指被告人對指控事實的辨認,因而口供又被指稱為“首實”?诠┲栽谖覈糯痉ㄖ腥绱酥匾,除上文提及的“慎刑”思想一點外,筆者以為尚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口供是被告人對所犯事實的交代,由于司法官存在著這樣一個先進之見,即他們相信沒有一個無罪的人會自誣有罪,因此他們以為口供本身的證實力比其他證據(jù)強。二是古代地方上司法行政不分,行政官員兼理司法事務,這就導致了地方上司法氣力非常薄弱,而司法氣力的薄弱又導致了在刑事訴訟中司法官員傾向于對被告進行有罪推定,一起案件發(fā)生后,司法官員只有盡快收集到充分證據(jù),證實被告人有罪,才能結案,而給予他們的辦案期限又非常有限(如唐律規(guī)定辦理徒以上的案件須30日內(nèi)審結),司法官員很難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往重新收集各種相關證據(jù),為按時結案,只好求助于被告人的供認?梢哉f“司法氣力薄弱導致有罪推定,再導致片面追求被告口供,這正是中國古代大部分刑事案件辦案要過程的寫照!
第二,神明裁判在中國曇花一現(xiàn),在古代不發(fā)達、刑偵技術落后的情況下,刑訊成為無奈的選擇。神明裁判制度,亦稱神示證據(jù)制度,它是人類早期司法活動中經(jīng)常采用的查明案件***的重要方式。神明裁判借力于“神意”,“低級文化之人民,信仰神有超之力,支配人事,降臨禍福,賞罰邪正;故在原始社會,關于法律事項有爭議時,往往禱神而乞其裁判,或窺神意而裁決其曲直。受裁判者,以信仰神祇之故,不僅衷心服從,且恐背之而受罰;在強制執(zhí)行機關不完備之原始,此為確保裁判之效力最適切的!敝袊糯鐣缙冢衩鞑门械默F(xiàn)象在一定范圍內(nèi)普遍存在。夏商時代,神權法思想盛行,統(tǒng)治者每遇大事,都會通過特定手段往獲取神的旨意。有史可考的商代司法審判中,便不乏這樣的記載。根據(jù)這些記載,司法官員獲得神諭的主要方式有占卜、水、火考驗等。卜辭中“茲人井(刑)不?”就是卜問對于一個既不能肯定其有罪,也不能肯定其無罪的人,施以刑罰。西周時期,神明裁判的色彩越來越淡,司法官在審理疑難案件時一般會令雙方當事人進行宣誓。到了年齡時期,司法過程中的神明裁判已大為減少。舊中國以后,在正式的司法程序中神明裁判已無地位,除了偶然被用來誘供之外,單純神明裁判的結果本身不答應作為定案的依據(jù)。與西方社會相比,中國古代正式司法活動中排斥神明裁判的年代要早的多。歐洲以決斗為主的神明裁判方式,在法國從公元501年開始一直持續(xù)了1000多年;英國從1066年到1819年決斗一直是正式的司法程序之一。中國的神明裁判之所以曇花一現(xiàn),根源在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國傳統(tǒng)的士大夫主流是不太相信鬼神,不愿借鬼神進行司法活動,這樣,神明裁判的過早隱退也就順理成章了。神明裁判過早隱退,而作為司法審判,特別是刑事審判手段的刑偵技術又沒有,這勢必造成刑事審判過程中證據(jù)的收集和質(zhì)印的空缺。如此,中國古代司法活動通過拷掠來逼取口供的刑訊制度的出現(xiàn)并且大行其道也就不難理解了。
刑訊制度作為中國古代法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為的存在,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對歷史的反思有助于我們熟悉過往,更有益于我們把握未來。當我們今天再對刑訊這一塵封日久的制度做些檢省的話,我們該對它置措何辭呢?下面筆者將針對個別學者的觀點,闡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中國古代刑訊制度的主流難說是積極的。中國古代刑訊制度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有的學者堅持以為是積極的。筆者對這種觀點不敢茍同。該論者為佐證自己的觀點,從三個方面進行了論證。<一>“中國古代司法官的審判水平參差不齊,‘嚴明者’為數(shù)未幾,不用刑訊不足以幫助他們及時結案。”<二>“中國古代刁民不少,不用刑訊不足以使他們招供!保既尽爸袊糯男虃杉夹g有限,假如不用刑訊,一些疑難的犯罪線索和證據(jù)就難以發(fā)現(xiàn)!
難道事實真是這樣嗎?我們不妨借用以上三個角度做一番重新審閱。首先,中國古代司法官的審判水平參差不齊,這是事實;“嚴明者”為數(shù)未幾,也可能是事實。但由此并不能必然推導出中國古代的刑訊制度的主流具有積極性!人有智愚,這是自然的鐵律,非獨司法官如此,其他職業(yè)的從業(yè)者也是如此;非獨古代如此,現(xiàn)代也如此;非獨中國如此,外國亦是如此。有關資料表明:“中國基層法官隊伍大致有下面三個來源:一是正規(guī)院校來的學法律,或非法律的畢業(yè)生……這類人數(shù)都不到10%;二是從當?shù)卣锌蓟蛘渌糠终{(diào)進法院的,這類人數(shù)約有30%;其它則是復轉軍人,大約超過50%!痹谌绱藦碗s的法官構成職員中,我們又怎能輕易斷言中國今天的司法官會比中國古代的更水平齊一?我想即使“刑訊積極論者”也不會贊同面對今天的現(xiàn)狀我們要重新招回刑訊之魂吧?所以我以為用中國古代司法官水平參差不齊,“嚴明者”未幾,不用刑訊不足以幫助他們及時結案來佐證刑訊的積極性是站不住腳的。
其次,“積極論者”用以支撐其觀點的又一根據(jù)是“中國古代刁民不少,不用刑訊不足以使他們招供!痹诖斯们也徽f論者的這一說法有無統(tǒng)計學上的依據(jù),單就“刁民”一詞不應屬于嚴格的學術語匯的范疇!柏毨А薄ⅰ笆艿娜藬(shù)未幾”就勢必造就“刁民”嗎?你怎么往證實“知書答理”之士就一定是淳樸敦厚之人?不能證偽的命題,其本身極有可能就是一個偽命題。
再次,論者還說“中國古代的刑事偵查技術有限,假如不用刑訊,一些疑難的犯罪線索和證據(jù)就難以發(fā)現(xiàn)!毙虃杉夹g的不發(fā)達可能是刑訊制度產(chǎn)生的誘因之一,但是卻不能以此作為論證中國古代刑訊制度主流公道性的依據(jù)。說中國古代的刑事偵查技術手段有限是對的,但這只是與現(xiàn)代發(fā)達的刑偵技術縱向相比,橫向比較結果又如何呢?試問宋代一部凝聚中國古代刑偵技術聰明精華的《洗冤錄》在當時世界又有誰可與之比肩?
一種制度的歷史存在必然有其一定的公道性,但是我們也不能盲目地對之高唱贊歌。正如刑訊制度,筆者以為,從歷史的角度觀察,它非但在主流上不是積極的,同時他還為后代的司法活動留下了禍患。清末變法修律明令廢止刑訊距今近有一個世紀了,但是今天我們?nèi)阅軙r時目睹為逼取口供而上演的一幕幕血淋淋的慘劇,難道你能說這不是中國古代刑訊制度的流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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